千年雪

將欲起行的時候，雪還在不停地下著。

這裡的雪不同於任何地方的。它只要不高興，那碎石子般的雪粒便垂直砸了下來。點只要稍一發泄，便又將鵝毛式地飄下來。這時而如金錘點鼓，時而如柳絮天撒的雪真仿佛已有了人的脾性，有了歷史的特點。

出門走不多時，就來到了一片茫茫原野上。

好個雪中江山！千里素雪，三尺淵冰。茫茫雪原已與天無分，上下一白，讓人驚恐，到底這是踩著天還是踏著地。綿似貂絨的雪毯更讓人身輕如燕。在這裡，空曠的天地也讓人心胸寬廣。此時我才體會到，但凡一個敢於走出暖屋而繼續能夠仰天長笑的人，都是巨人。

上下四方已全然無路了。從哪裡走呢？這時，我才想起魯迅的那段關於“路”的言論，於是，我便以一個拓路者的身份自豪地走了起來。然而，當我真正走起來時卻發覺並不輕鬆。順別人的路走，走便是，腦袋聽腳的；然而讓我為別人開路，就必須是身心並用了。我不能把他們帶入田裡踩麥苗，也不能把他們帶入一條足以摔一大跟頭的水濠里。於是，本應很輕鬆的事卻變得嚴肅起來。其實，隨心走也可以，只是我不能給別人留一個踩麥苗的藉口。路，還是依稀可辨的。我，於是開始以前人的路為依索，來開闢我們的路。走過一程，回頭看，好清晰的路，一個個腳印看起來讓人舒服。不過，，這一行腳印總會被又一層雪覆蓋——沒關係，歷史的更替是層出不窮的，就像隋唐會遺忘秦漢，而我們又終會遺忘隋唐。一段歷史的發生就已經意味著它的被遺忘。比如，綠林赤眉也未必就記得是陳勝吳廣教了他們，而陳勝吳廣確乎開闢了一條反暴誅虐的先路，農民起義。別人踩出的路，為我所用；而我辟出的路又會被別人走。照此說，其實每一代人都是有很大貢獻的。

此時，幾座淒涼的孤墳映入眼帘。墳，又矮又小，還被雪覆蓋著。上面的枯草向上蜿蜒著，掙扎著。其中一座，沒有墓碑——也好，何必呢？沒有必要去提醒別人，這是誰，既然歷史過往已成了必然，又何必強求它記住你呢？袁崇煥死後無碑，可他活著；嚴監生、老葛朗台、普柳什金都有碑有傳，可他們都死了。——滑稽，但也可悲。

我們又在混沌中走了一里來地。忽然有一條龍樣的黃土城牆擋住了視線。殘存的烽火台仍然可見，堅固虬勁的氣勢仍然可以揣摩。我猜，它若非秦漢時築，便是元明時建。總之，太古老了。他的遺骸也是穿越了千年才到了今天。較之剛才的幾座枯墳，我覺得它才更值得立一塊碑。

不過，不重要了。它曾經是一處要塞，守衛了邊疆，人們會記住它的。就像著舞將下來的雪，說不定其中那幾片就是上古開闢時便有的。它們一開始便蒸發、匯聚、下落……周而復始，已有了千萬年，它們可曾索要過什麼？

好罷！記住它們。就讓我們以在心中鐫刻它們為紀念，來證實歷史。

古城內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戍邊將士們的離愁哀怨，羌笛胡笳的清冷，鐵馬金戈的恐喝，柝聲如泣的悲情，淨化作了這雪，這風，來回在我身邊。

千年雪，千年城，千年風霜，千年人怨，千年悲愁，何時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