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跪在台階上的牛

咱們家的台階很平滑、很乾淨。鄉村們說的。

咱們家的爺爺很憨厚、很正直。鄉村們說的。

爺爺是位目不識丁的農民，為人很老實，村里人有啥事解決不了就愛找爺爺，讓他說說理、評評事。每次爺爺處理事情都很公正，不偏不歪，村民都打心底兒敬佩他。“誰叫俺們是農民，農民嘛，愚厚……”這是爺爺最常說的一句話，說完就自個兒呵呵笑。而咱們家的台階，是爺爺最喜歡呆的地方。每天，爺爺從田裡回來，總愛往台階上坐坐，抽上幾口水煙，靜靜地，就像一頭沉默的牛。所以，爺爺每天都把台階打掃好幾遍，時間長了，原本參差花崗質的台階變得光滑明淨了。

咱們家的台階很平滑、很乾淨。我說的。

咱們家的爺爺很憨厚、很正直。我說的。

是的，我一直都這樣認為。從那天起，我更確信了――

“啪”

“混帳的廝傢伙，咱家平時是怎樣教你做人的，你說………”

我扶通紅的臉，低著頭，看著不自覺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台階上。

“牛四爺，算了吧。還不是那幾個桑果子嘛，牛兒還小……”鄰家的陳大媽勸和著。

母親站在一邊，拭著眼角，沒有說話。

“今晚給我跪在這裡好好反省……”說完，爺爺拉著母親進屋，“砰”地把門合上。

只留下我，獨個兒守著無盡的黑暗。那一夜，好長。雖說是立夏，但我還是覺得身體很冷，從內到外，很冷……

我有錯嗎？我只是聽小狗娃說他家的桑樹結果子了，那果子很酸甜，可口極了；我只是聽黃姑說桑果子能清毒、解暑，還可以止咳嗽；我只偶爾半夜聽到爺爺房間裡有咳嗽聲；我只是……

我恨死爺爺了。

“嗒、嗒、嗒。”手心裡的桑果子被攥成一團，紅得泛紫的汁液一滴滴打在台階上，如血一般。

台階好涼好硬，膝蓋兒好酸好痛。

想起，爺爺在這裡跟我講故事。是的，爺爺跟我講那頭忠誠的牛，牛郎的牛。我很奇怪，爺爺沒有跟我講牛郎和織女的愛情，反而跟我說那頭老牛。

爺爺說。

那頭老牛從天庭上逃到凡間，受了傷。剛好牛郎從田裡回來，遇見了它。牛郎見老牛受傷了，便把它帶回家，為它療傷。沒幾天，老牛的傷就好了，牛郎把它送回原來的地方。誰料，那頭老牛跟著牛郎不走，趕也不跑。牛郎沒計，也不見失主來尋找，便讓老牛留了下來。還給老牛取了個名字，忠勤。清晨，老牛跟著牛郎到田裡勞作；黃昏，牛郎便帶老牛到溪里清洗，然後踏著血紅的落陽回家。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織女的出現。牛郎與織女相戀，被王母娘娘發現了，按照天條織女被關進天牢。牛郎從此茶飯不思，憂鬱成疾。老牛不忍心牛郎繼續痛苦，便向牛郎道出了自己的身份。老牛本來是天庭鎮西門將軍的坐騎，禁不住天庭的天條，所以逃到凡間。老牛還告訴牛郎，只要用它身上的皮製成鞋子，就能騰雲駕霧，到天庭上去。牛郎聽後三分驚喜三分憂愁。牛郎哪裡下得手殺了這位“老朋友”呢，老牛也心裡清楚。到了第二天，牛郎到牛棚里，發現老牛伏倒在地，牆上一片血紅……

爺爺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眼睛直盯著遠處的地平線，深深地長吁氣。

是的，爺爺的確很喜歡牛，連我的乳名“牛兒”也是爺爺給取的。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就禁不住了，如缺堤的潮水。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挨過那夜的。到了第二天的時候，我已經在床上了。回到園子裡，看見爺爺坐在台階上，抽著水煙。我一下子撲到爺爺懷裡，“哇”地哭起來。爺爺沒有說話，只是撫摸著我的頭，眼睛盯著遠處，就像那時候……

咱們家的台階很平滑，那是牛的脊背；咱們家的台階很乾淨，那是農民骨頭裡淳樸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