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

作者:不詳  (字數:2900字作文)

年少時候我時常想像死亡的模樣,那時,我是快要死掉的樣子。我躺在床上,渾身綿軟無力,神思恍惚,我在發病。這病是痢疾。我就躺在現在仍舊陪伴我的這張小床上,三伏天捂著厚厚的棉被,但我仍在戰慄。那個夏天我覺得很冷,好像我跟季節隔絕開了,是這個該死的痢疾,讓我體會到死亡的模樣不過是如此。

鄉下的蚊蟲是多的,在我身邊繞來繞去,我躺在厚厚的棉絮里,蚊蟲的嗡嗡聲那樣小,小到比我的世界還要小,還要低。我覺得自己正躺在黑暗裡,漸漸發霉。母親總是在忙碌著。我是家裡的長子,還有比我小四歲的弟弟和比弟弟小一歲的妹妹,他們很吵鬧,他們的聲音填滿了家裡的每一個空隙。我躺在小床上,虛弱得什麼都說不出。母親有時抽出身過來看我,在我開始昏迷的時候,找了村裡的醫生給我打針。我非常安靜地想,死亡,就在四周,隨時都會掠了我去。父親也是回家的,雖然他在縣城工作。但他極為喜愛弟弟和妹妹,他回來的時候必定是帶了點心零食的,即使我不生病,也不會奢望分享他包里的零食,因為,我知道,那些零食不是為我買的。在弟弟妹妹的歡呼聲里,母親有時還是能想起,我只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的,招呼著我:你也來吃。我怯怯的,眼睛看著父親,不敢邁步。父親往往只是那一句話:他還吃什麼!他又不是小孩子!在父親眼裡,我已經長大了。我要照顧弟弟妹妹,在家裡打掃院子,剷除雞鴨的糞便,假如父親回來的時候看到院子裡恰好有雞鴨的糞便,他就會大發雷霆,狠狠地打我。躺在小床上的我聽到父親回來的聲音和弟弟妹妹的歡呼聲,隱隱約約,我覺得絕望。我這邊很安靜,是瀕臨死亡的安靜。

我躺在床上,清醒的時候就想念姥姥。我一歲時候,就到了姥姥家,從此遠離了母親,由姥姥和姨媽們撫養。母親那時生了一場很重的病,送我到姥姥家後,她就隨父親去了部隊,那時候父親是部隊里的軍官。她在部隊里醫好了病,又回來了。然後我有了弟弟,過了一年又有了妹妹。母親和父親似乎都把我給忘了,他們似乎忘記了還有個孩子寄養在別處。

在姥姥家的幾年裡,我經常躺在大舅母,四姨和小姨的懷抱里,他們幫助姥姥照顧我,給我吃能讓我活下去的一切東西。姥姥有十個子女,她更是忙碌。可她從來不發火,她慈愛,溫厚,我喜歡呆在她的身邊,嗅著她身上特有的氣味。

八歲那年,因為要入學,父親到姥姥家生拉硬扯地把我帶回家。我哭喊著:姥姥,我不走!我認為姥姥家才是自己家,那個名叫大步的村子就是我的故鄉。父親那時已經從部隊復員了,在縣城上班。他對我的表現顯然很有些惱火,照著我的屁股狠狠打了幾下,拖我到腳踏車后座上,一溜煙走了。他覺得在姥姥面前很沒有面子,自己的兒子都不跟自己親。姥姥流淚了,她心疼餵了好幾年的外甥屁股上挨的巴掌,這幾年她都不捨得打過我。

我的預感果然是正確的。回到自己家後,我就陷入了恐懼。這恐懼是父親帶給我的。他以前幾乎沒跟我一起生活過,看我怎么都不順眼。我怯怯的,他怪我毫無生機!我瘦瘦的,他怪我不給他一點面子,好像他虐待了我似的。我也自卑,跟弟弟那胖墩一樣的身子一比,我好像是根麻桿,風吹吹就要倒了。這根麻桿要抱那個胖墩,顯然很吃力。再吃力也不能摔倒,否則後果會更糟糕。拳打腳踢是輕的,有時會用棍棒。打在身上很疼。我經常到村子東邊的小山上放羊,帶著本,走過滾燙的塵土,厚厚的塵土被我用雙腳捲起,落下,我在一棵松樹下坐定,一坐就是一天。我像一粒灰塵那樣安靜,我已經習慣了被忽略。但這外表安靜的塵土是滾燙的,心裡埋藏著仇恨。我喜歡起孤獨的時光,因為那樣可以放自己在回憶里,我可以在回憶中回到姥姥家,又能嗅到姥姥身上那特有的味道。我的學習就是在那時漸漸好了起來,因為父親對我的粗暴和冷漠,我寄託熱情給我的未來,那一定是個美麗的新世界。

可在二年級的時候,我就病了。在小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以我貧乏的知識,我還不能理解痢疾的字義。我只是綿軟無力,迅速黯淡下去。連同一個少年對未來的美麗新世界的希望也黯淡了。絕望的淚水沿著我的臉頰無聲地流淌著。我說著胡話,眼前好像有大片金黃的麥浪,起伏不定,把我淹沒。

也許是鄉村的孩子天生對低劣的生活環境有著頑強的對抗,在我躺在小床上二十多天后,我的病竟然一天天好起來了。高燒停止了在我體內的燃燒,病毒漸漸遠去。我又可以到山上去放羊了,我把羊群趕到草繁葉茂的地方,那個美麗新世界又回來了。我不能放棄對它的追尋。

國小畢業那年,父親在路上遇到我的班主任老師。班主任告訴他,這孩子很聰明,學習很好,前途無量。父親這才知道我即將國小畢業了。他對我的學習一向不過問的,不像對待弟弟和妹妹那樣,專門買了塊黑板,每天回到家就輔導他們倆功課,平時掛在嘴邊的話是:小二就是聰明!他喜愛弟弟,簡直成了溺愛。弟弟成為他的驕傲,他喜歡弟弟的每一個地方,甚至弟弟在外面跟鄰家孩子打架,他也是歡喜的。他把希望寄托在弟弟和妹妹身上,對我簡直就放棄了。可是當他聽我的班主任說我的成績很好時,他似乎一下子想起我的前途來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畢竟。

他找了我們村子裡在縣城教學的四叔,在四叔的幫助下,我到了縣城上中學。整箇中學階段由於遠離了父親和父親的暴力,我開朗起來,對生活充滿了信心。父親有時會送飯菜過來,他對我僅僅是在履行著責任。在他看我的的眼睛裡我努力找尋,還是找不到憐惜的字眼。高考了,我要籍此一躍,從此奔向我的美麗新世界。我報考的本科志願全是北京的,我嚮往那個充滿金色陽光的地方,我認為,那就是我的美麗新世界。那一年,是1989年。北京所有的高校縮招,我的志願泡湯了。我雖然過了本科分數線30多分,還是被美麗新世界淘汰出局。我接到了青島一所大學的通知書,專科的學校。我失望。可在我們村子成了大好的喜事。因為,這個小小的村落,已經很久都沒有出過大學生了。父親喜洋洋的,送我上了青島的汽車。我就這樣不情願的踏上了奔向新世界的旅程。只是,我知道,這不是我嚮往中的美麗新世界。

可是一路也就這樣走來了。在往不惑之年奔的今天,我明白,這個世界,是不是最初我想要的美麗新世界,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旅程。當我坐在電腦前打下這些文字,腦海里迴旋的卻是父親最近的樣子,他衣著簡樸,過來跟我說家裡的房子被拆遷了,房頂上面的瓦被開發商強行揭去,他是無奈的,單位沒經他們的同意就賣掉了他們正住著的房屋。他戴著帽子,帽子掩藏不住的白髮顯露著歲月的滄桑。他明顯的老了。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一時忍不住心酸。這就是當年嚴厲的父親嗎?就是他讓那個少年小小的心裡埋藏著仇恨嗎?或者他心裡一直是愛著我的,只是他不願表達吧。他的不願表達是有我的原因在的,我從來不曾在他面前輕鬆談笑過,在他面前我不說話。

也許沒有什麼是想像中的。一切,得到的,沒有得到的,都不會是意料中的理想樣子。歲月會讓我們記住一些事,遺忘一些事,我們要有選擇的記住和忘記:記住那些有用的,遺忘那些沒有用的。在漸漸老去的時光里,我們要學會寬厚坦然,淡定沉著,要把那些辛酸和苦難,沉澱而成金黃的麥浪,起伏在時光河流的兩岸。

此時,站在這裡,望著成長的方向,你會發現,這邊和那邊,都是美麗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