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照

一張照片，被撕成了兩塊，一塊有我，另一塊有伊。有我的這一塊在我手裡，有伊的那一塊卻不見了蹤影，它應該被爸爸拋棄了吧。爸爸很恨伊，說伊是壞女人，還說伊拋棄了他和我，拋棄了這個家，囑咐我萬不能與伊相認。那時我還小，不明白其中的是非，只是單純地認為爸爸說的總是對的，就聽了他的。於是在魏城遇見了伊的時候，只是轉過頭去，裝作不認識，最後擦肩而過。那個時候，伊一定在看著我，看著伊曾經的兒子。

爸爸很愛喝酒。酒醉之後，他就用他高亢的朦朧的口音訴說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這位受了傷的男人。他顯得很頹廢，目光呆滯。頭髮稀而亂，在燈光下陣陣發亮。說完往事，他猛地飲一口烈酒，“啊”的呻吟一聲，緩緩地說：“挺娃子，其他的我也不說了，你要記住你那狠心的娘啊！”接著他便閉目眼睛，仰著頭，不再說話了。屋裡飄著昏黃的電燈光，我仿佛看見了皮箱的陳舊，聽見了電話的寂寞。一切都顯得平凡，一切都悄無聲息。我想，我該睡覺了。

我對自己說：“沒什麼，我很快樂。”但我清楚地發現，我說的話越來越少了，笑容越來越淡了，離同學也越來越遠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成績是怎樣好起來的，但我深深地知道：站得越高，就越孤獨。我變得內向，我討厭所有張揚的人，我信奉“真水無香”。

我變得麻木，變得遲鈍，變得平庸。我沒有目標，沒有方向，仿佛一隻迷路的羔羊。爸爸對我很好，新媽媽對我也很好。我並沒有什麼感激，命運中所有幸福與悲哀我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我感覺幸福與悲哀對我而言，已經融為一體，無法分辨了。

我其實是一個虛偽的人，我曾經不只一次地在作文中寫我多么想伊，其實只想騙老師一兩滴眼淚，得一個好分數罷了。我一點都不想伊，真的，倘若不是這張殘照一直在我身邊，我怕早已將伊忘卻了。我並不覺得“媽媽”這個詞有多么偉大，我每天都對一個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女人喊“媽”，她每天都衝著一個不是她兒子的兒子笑，母子之間原來竟是如此簡單啊！那些多情的詩人們與作家們反覆讚頌的母愛，我一直都看不到。什麼“血濃與水”，什麼“情同骨肉”。對我而言，都是廢話。我才不會因為思念一個曾經熟悉的陌生人而強加給自己無聊的痛楚，我寧願思念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同學。我冷漠嗎？也許是吧。

我還是我，內向的我，平凡的我，簡單的我。世界上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一張照片，被撕成了兩塊，一塊是我，另一塊是伊。

殘照，不會合好了。

永遠不會再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