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聽媽說，我咿咿呀呀學說話那陣，他一個勁兒教我叫他爸爸。當我終於能完整清楚的吐出這兩個字時，我的爸爸，他激動的哭了。而後在我成長的歲月里，他教會我識字、背唐詩、畫畫、下圍棋。我的爸爸脾氣很暴躁，教育我的時候卻極有耐心。媽媽說他這是望子成龍，他說，成不成龍並不重要，我這輩子吃的苦太多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幸福。爸爸的確吃過很多苦。且不提他這代人所共同遭遇的磨難--出生趕上三年自然災害，讀書遇上文化大革命，準備好好乾一場又要面對下崗，單說他個人。他出生在農村一個富農家庭，按那年代的標準，成分不好。雖是家裡獨子，但很小就下田掙工分。他說他的夢想是擁有非農戶口和商品糧證。為此，他發奮讀書，積極參加各種活動。他成了班上第一批帶上紅領巾的孩子。他做過小紅衛兵，貼過大字報，背過毛主席語錄，跳過忠字舞，參加過民兵集訓。他每每談起這些往事，臉上總掛著一種意味深長的笑。他說，如今回憶往事，覺得當時生活真的很苦。可是當時並不覺得，只感覺特別好玩。高考恢復那年，他參加了高考。在短時間裡拾起丟棄多年的書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的爸爸，他做到了。他考上了華工（現華中科技大學）。大學畢業分配到一所學校，後來當了幾年校長，再後來在政府機關從事行政工作。他成功地實現了兒時的夢想。他擁有了非農戶口和商品糧證。現在，他坐在寬敞明亮的且空調電腦齊全的辦公室里，每天朝八晚五上下班，中午在單位食堂享用午餐。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確是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他總喜歡在我面對暢談起他的往事。我覺得，他說這些是為了警醒我。因為我常在他面前抱怨學習太累，零花錢太少。他從來不肯多給我零花錢。我放學後跟著同學在一起走，他們在學校門前小攤那裡買各種顏色的糖、漂亮的貼上畫、攪攪糖、燒烤，我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從來不給我買零食。為此好幾次我哭著說爸爸是小氣鬼，但是我家飯桌上的花樣不斷。像高樂高這樣的兒童營養品剛一上市，爸爸會買給我。對於我買書，他從不吝嗇。可是我上中學後，他不再讓我畫畫了，不再同我下圍棋了。他會察看我買的書，如果發現是我所鍾愛的文藝著作，他會鎖在書櫃裡，不讓我看。他說，考上大學後再看。於是在我心目中他的求學生涯不再是苦澀的，畢竟那時沒有人如此約束他。他常對我說，我吃的苦太多了，我不希望你走我走過的路，我希望你能生活幸福。我問他生活幸福的概念，他的回答是考上大學，找份好工作，衣食無憂，這就是幸福。我不明白，幸福的前提為什麼是考上大學。爸爸說，這不是我所願望的，這是社會環境造成的。現在考不上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沒有好工作就會愁吃愁穿，還談得上幸福嗎？他說，我這代人吃的苦太多了，又特別能吃苦，是因為我能在極短的時間裡適應環境。爸爸從不抽菸，可是他兜里卻總是揣著煙，是為了應酬。當他面對電腦，也只是鬥鬥地主、下下圍棋、瀏覽瀏覽網站，從不學習其它電腦知識。休閒時他也只是看看報紙、看看電視、打打麻將。我曾無意中看到他剛走上工作崗位對著收音機學英文的照片，那種滿懷激情、鬥志昂揚的表情，似乎離他遠去。生活在改變他，也在消磨他，這是一種無法拒絕的悲涼。我的鬧鐘壞了，我告訴他，想要他修修，他很不屑的說買個新的吧。我請他看電影《霸王別姬》，他看後很是平淡的說挺好看，完全不如我心情澎湃反應強烈。終於有一天，他對我說：單位要搞人員精簡。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長嘆：單位還鼓勵大家外出經商。我老了，如果我再年輕十年，我會到外面去闖闖的。我望著他極其阿Q的表情，鼻子酸酸的。他曾經多么熱愛生活，在那個貧窮的農村里，他自學會吹口琴、拉二胡、下圍棋象棋。家裡的座鐘壞了，他拿著說明書就能修好。然而這一切在時間飛輪的轉動下與他背道而馳，不可能回頭了。當然他的現狀也不容他回頭，建築在生活上瑣碎的事務，紛繁的人際關係，物質上的安逸像繩索一樣牢牢地把他套住了。其實一切是明擺的，他也為此尋找過新的方向，那就是我。當他一次次收到我高分的成績通知書，當他一次次在家長會上成為眾人眼中的焦點，他那張滄桑的臉會露出孩子一樣滿足的笑容，大唱今日同慶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我知道，這是他表示內心由衷喜悅的方式。當他看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他興奮著興奮著，哽咽了。我馬上明白了，他愛我，想讓我展翅高飛，又怕高飛後會留下他後半生的孤獨。大學在一座遙遠的城市裡。當我意識到這一切，我有些心酸了。我開始注意到爸爸的頭髮，已經花白了。爸爸的確老了。我勸爸爸不要打麻將了，打麻將要熬夜，很傷身體。爸爸一個勁兒的點頭。我知道，爸爸一定會履行承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