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的世界

重讀殘的小說,依然驚訝於她對“噁心、醜陋、猥瑣”的複製。然而“噁心、醜陋、猥瑣”僅僅是閱讀者的自身感受,殘雪世界裡的人物自己卻對此毫無感知,他們經受著完全不同的體驗:恐懼。恐懼才是殘雪小說的核心。一切皆因恐懼而生,一切皆生恐懼。殘雪在昭示侵害和否定產生恐懼的同時,也描述了筆下的人物對恐懼的反抗與逃避。但一切都是宿命,命定的厄運不可逃脫。不管是江水英鑽進籠子不出來(《黃泥街》)、虛汝華把自己禁錮在釘上鐵柵的小屋裡阻擋他人的侵入(《蒼老的浮雲》),還是“我”呆在蓋上蓋子的大木箱裡(《我在那個世界裡的事情》),都無濟於事,無法獲得心中渴求的安全感。

1986年11月,殘雪的中篇小說《黃泥街》發表,這條憑空製造的黃泥街幾乎成了日後殘雪小說世界的代名詞,也是她觀察人性的實驗場。此後短短兩三年,《蒼老的浮雲》《山上的小屋》《美麗南方之夏》《天堂里的對話》,以及長篇小說《突圍表演》,把一個陌生響亮的名字帶進了文壇。

殘雪的小說是真正的現代派作品,與以前的作家不同,她不是停留在意識的層次上,更多的是寫人的潛意識,她的小說沒有笨拙的模仿,沒有矯情作態的淺薄賣弄,一切都是從心底噴湧出來的真性和真情,她是靠先天的氣質投向超現實主義。殘雪根本就不打算在現實的經驗世界裡構造自己的小說視野界,而是在夢幻中尋求描寫的題材,所展示的根本不是視角領域裡多元的客觀現實,而是幻覺視象中客體實在性被改造和破壞的主觀現實。《蒼老的浮雲》是作者對人情世相深切內心體驗的一種變形的外化。小說的各類人物以荒唐的舉動,囈語的傾吐,把矯飾在人際關係上的種種偽裝撕得粉碎。人類不再是理性規範下的言談舉止。作者撕去文明人的面紗,把人類在非理性的聚集之下所表現的醜惡、卑陋、缺陷寫得淋漓盡致。

事實上在殘雪的小說中,我們幾乎都可以看到一個“屋中人”的形象,這個人感到全社會(包括陌生人、同事、上級、下屬和家庭成員)都對他懷有敵意;大自然也參與到環列周遭的敵對者行列,而不再是一雙公正仁慈的巨手安排出來的漠視人間的物質存在,大自然的每一個組成部分都成了刺穿、窺探、威脅、破壞的象徵。這個人捐棄了他覺得無法繼續生存的世界,像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艾理森等筆下的人物那樣逃進自己精神的小屋苟安活命。可以把殘雪的“屋中人”看作上述二位外國作家描寫的“地下人”“看不見的人”的中國版。殘雪可以說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與陀斯妥耶夫斯基與卡夫卡神遇。注意:這裡面並沒有模仿,有的只是原創。

在小說《突圍表演》中,殘雪以其特有的方式將人類內心深處的夢魘和陰影收集起來,苦心製造了一個自動演出其全部腐敗、乏味又罪惡、兇殘的 * 迷宮——“五香街社會。”在經營這座迷宮的全過程中,作者以驚人的克制力藉助反諷佯謬的方式置身局外,而將巨大的批判激情深深滲透在迷宮裡一磚一瓦直至它的整個結構。讀者在進入這個虛構的“五香街社會”里,深味著內心深處的絕望與恐懼。

讀殘雪的小說,總會感受出人性的“惡”來。其實,正是在對惡的正視和解剖中,才會真正表現出對“善”的嚮往和嚮慕,透過蒼老的浮雲,我們才會體味出青春的振奮。殘雪曾經說過,她的作品是“通篇充滿了光明的照射”,“激起我的創造的是美麗的南方的驕陽。正因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為黑暗。”在這陽光的照射下,現實人性才現出其平庸與殘缺,而這正是我們從事藝術的動因。

然而作為一位有著獨特體驗與創造力的作家,殘雪與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大師相比仍然有著一大段的距離。這裡關係到文學以及文學之外的許多方面,一言難盡。美國詩人弗洛斯特說過:文學可分成兩類。悲哀的文學和抱怨的文學。前一類是關於人類永久的生存狀況,後一類帶有某時某地的文學痕跡,也許真切、動人,但不是偉大的文學。殘雪小說無疑屬於後者。不客氣的說,幾乎所有的中國作家的創作都屬於後者。問題在於中國作家並非缺乏學識與才情,為什麼我們無法去關注人類的普遍與永久問題呢?殘雪的世界只是中國人的世界嗎?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寫出偉大的文學?一切疑問等待著答案。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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