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觴

似酒非酒,融進了多少幽愁清怨。於那微濁而深凝的酒面上,氤氳出半層逡巡顧盼的乳煙。台上的金樽粼粼地映射著紅燭的光,幻化出點點行行的詭譎的橘影,跳得空靈,閃得怪異,如艷陽底下朝聖的金葵,卻一發被凝乳般的煙籠著,宛然從密密匝匝的紗帳里微窺見外面璨然的燈影,昏昏然都罩著一段似通非通的文理,如一部艱深玄奧的《春秋》。

半盞殘酒在金樽里漾著,半溫的餘熱依稀還蒸得出水汽與煙靄,如日薄西山前最末一縷如血的返照,倏乎間淋淋漓漓地灑了滿天,又漸漸黯去至無,多少剩得些淡紅的血色與微漠的悲哀,像在這暖熱的潮氣里游移的塵滓,欲窺不見,似有實無。

酒煙就那么籠著,似白非白,仿佛融進了千顏萬色又歸根到底一色也無。橙色的樽光與斑紅的燭影,慘黑的夜色與銀冷的月輝,黯淡的高台與殘席上離披的雜彩,都似乎匯在那煙里,層層縵縵,遮遮幕幕,一色蓋了一色,深色籠了淺色,濃色壓了黯色,交合錯雜柔柔轉轉地都纏繞在了一起,儼然七彩的虹自內而外模糊開去,化得邊界全無,惟留下說不清道不明的幾色光影,盤盤旋旋地依戀在一起;似一杯炫彩的冰淇淋,汁水淌滿了透明的高腳杯,各種濃稠的色彩牽牽連連的融在一處,又恣肆漫溢地在杯壁染上蝕痕,就像傾簾的瀉在窗上塗下的大片大片的水印。那是煙里混合的色彩,甚至連同窗外不經意間的一兩聲鴉啼,細葉划過微風的輕軟的腰肢,屋裡散落一地的香軟的綾羅,還有那空氣里莫名暖熱的氣息,都全部融在那煙里,才顯得色彩愈加不凡,愈加真偽難辨。

一粒粒浮塵在顧影自憐地起舞,把那暖煙里的渾色裁著霓裳的舞衣。細看來卻是不著一物,連著煙色都竟消無。薄散的氣從金樽的廣口擴向四圍八面,漸漸地煙里原有的濃稠變為了稀疏與淺淡,如嬌好的容顏被犁雨沖淡了殘妝,於那粉妝玉砌的眉黛眼睫下透出些山清水碧的天成之色;似半醉半醒的朦朧之際聽著喧囂的歌舞,感覺如遠山畫鼓般地撲朔迷離;似笙歌散盡遊人去的西湖在迫暮時分理著發梢撩起水面上細密的螺紋,或如漸品漸淡的清茶留下最後一絲苦味在唇齒間盤桓。那煙終是淡了,起初周旋著的色彩都渾似莊生夢裡的迷蝶飛入屋檐縫角,如同把一塊密稠的紗幕拉向四面,教它變得薄了,輕了,卻還有意纏留著些許的絲帛,細得如幽谷里突兀的鵑啼。

淚從殘燭的身上滾落到台幾,緩緩地結成了暗紅色的痂。幾朝幾代的歌舞都似那煙里的每一粒塵埃,只擁得一時的幻影與永恆的空亡。多少諸侯空自的喈怨與一代王朝永逝的辛酸卻都僅僅換得來烽煙里美人的丹唇一笑,那煙里融進了多少胭脂的血色與青角的空寒;無數求仙訪道的追索千人萬人生死的契闊卻也終換不回一個人的心愿,反對著海上煙雲繚繞的仙山枉自悵惋;清燈紫靄中道偈的空吟也只留得住佳人倩影片刻的徘徊,任憑孤燈重簾後面望穿的濁眸也只能望得出煙幕里依約的舊影而又須臾即逝;前塵舊事,轉眼間隨著王朝的更迭一掊掊地化為冢頭的黃土,又在硝煙戰火中剩下一點點丘墟上垂死的低吟……太多色彩的繁煙,太多虛幻的奢望,卻在那一朝一代的血淚中幻化出形體,砥煉出精氣,飄遊出魂魄,繼而將五彩斑斕的冠冕付與一個陰差陽錯的名字,任由他在五彩斑斕的色彩中沉醉、迷失,連同自己一併化為空中的塵埃,再不剩一點顏色。

金樽里的煙畢竟是黯了,見得也愈分明了。一時間轉瞬之前的五色雲翳七彩霞光都盡皆風流雲散,恍然白露彌江的湘天水畔隨著月落鐘山的晨曦而漸顯出的詭秘的斑竹,又仿佛融融的樂舞盡頭空餘下幾篙飄卷的彩袖的幻影與柔逸的纖歌的絕調。多少繁華富貴似過眼雲煙都一朝飛散,宛然煙柳風花中的秦淮八艷的香脂粉,撒得遍河淋漓,又隨落花流入幽壑空山。那些星移斗轉滄海桑田,儼然都已習慣了這人世間翻雲覆雨的更迭與千顏萬彩的交替,只是都籠著一段莫名其妙的淡煙,煙一散,便一物也無。

幻彩與冥思都隨著逝煙而無影無蹤。凌亂的席台上金樽里冷冷地凝著半盞殘酒,無煙,無色彩,寂寂然撩不起半點驚瀾。萬物歸於沉靜,又在沉靜中孕育著重生。

煙滅了。一片黑暗之中,連那金樽也再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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