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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別了舊人

作者:張韻  (字數:4800字作文)

父母離婚時我年紀尚小,方才六歲不到。那天天氣很糟糕,混濁的玻璃上布滿滴。我並不意外他們會離婚,自幼我就明白他們並不相愛,只是他們所愛的人都離開了他們,他們迫於現實的壓力才會結婚。他們之間的感情薄如紙淡如水,每次他們在客廳吵架的時候我都站在走廊上旁觀。母親尖銳的尖叫與父親渾厚的嘶吼交雜在一起,母親披頭散髮地站在父親面前,像是好戰的魔鬼。我所佇立的走廊離他們有五步之遙,頭頂昏暗的燈光打在我的頭髮上,明明只有那么近,但他們刻意的疏離就像一條橫亘在我面前的溝壑,或是令人生不如死的岩漿,讓我無法靠近他們。從那以後,我就是他們吵架時候最好的觀眾,不鬧,不哭,那樣安靜,等他們把鬧劇收場,我也讓自己昏昏欲睡的軀體安眠。而我的靈魂就在身體之外,狠狠地鄙夷,嘲笑譏諷那兩個醜惡的男女,搜刮出自己那個年齡所能解除到的最為污穢的語言辱罵他們。我憎惡他們——從我懂事開始。

那日大雨磅礴,我躲在外婆的臂彎中,望著他們瀟灑地簽字協定離婚,母親走過來,蹲下身子問我:“孟繭枝,你要跟誰生活。”我瞪大眼鏡望著他們,什麼話也不說,最終母親牽起我的手,說:“那么我們相依為命吧。”我厭惡相依為命這個詞語,我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硬生生地在我面前劃了一道溝壑,使得年幼的我無法逾越。只可惜我只能服從她,我跟著母親站在車水馬龍的斑馬線上。她對我說:“孟繭枝,我們得快樂。”她沒有打傘,雨水夾雜著冷風灌到她的衣領中,她冷得嘴唇發紫,她還年輕,鎖骨那樣美麗地裸露在空氣中。她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我們得快樂”,怎覺有啼笑皆非的感覺。我那時年紀小,只懂得痴愣地傻望著她。她說:“我們走吧,離開這裡。”我不懂得抗拒,我跟著她離開了這座生活了六年的城市,裡面裝著父母吵架時候的尖叫聲和嘶吼聲,裡面裝著我靈魂詭異的叛逆,裡面裝著我五歲時候的淚水。

母親帶我去到離我們從前生活的城市很遙遠的地方,我並不知道是哪兒,我只記得我們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路途顛簸,火車輪子與鐵軌摩擦出細碎的火,燃燒了我的瞳仁。母親一直詫異我不像同齡孩子一樣愛哭愛鬧會撒嬌會黏人,因為母親不知道,這些本能一旦擱淺久了就會忘掉,一旦靈魂兀自哭泣久了軀體就會忘掉。同車廂的女人有些許打趣地說道:“你的女孩真安靜啊,你有福氣了唉。”她這么說著,一邊揶揄地笑。幼時我並不懂得“揶揄”一詞,只知道她笑得很古怪,便是扯住了母親的衣袖。母親不懂我的意思,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後便對女人說:“是嘛。”我把手縮了回來,是,母親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們兩顆心才像遠在兩極般無法靠近。

我們到達的城市不像我想像中那么繁冗,那座城市寂寥得可怕,火車站只有寥寥幾人,換做是我從前生存的城市,火車站是人山人海。我終於開口:“媽媽。”母親蹲下來,撫摸了一下我的眼睛,她的掌心微微潮濕,撫上來微涼的感覺,她說:“孟繭枝,我們去找他。”我並沒有糾結母親要去找誰這個問題,我深知就算我問出一個所以然來對我也沒有什麼用處。母親在火車站十分艱難在打到一輛計程車,她十分嫻熟地報上地址。她對我說:“孟繭枝,你知道嗎,我愛了他十五年。”我緘默地聽她說,可是她沒有再說下去,她在計程車里睡著了,眼角帶著濃濃的笑意,她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笑過,我看見的從來都只有她跋扈的樣子。她還年輕,她還有夢,她還有愛,她還可以闖下去。所以她儘早地與父親離了婚,去找尋她的愛情,數年前離開她的愛情。

計程車載我們到一棟破舊的公寓樓前,陳舊的牆壁上都寫滿了歲月的痕跡,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公寓樓前方數十米前望著母親,母親忽然變得雀躍,神情像初戀的小女孩。她喚他:“彥川。”中年男子朝她走近來,我猜想他的年歲一定比母親稍長一些,他長得極是好看,歲月也沒能磨平他分明的稜角。他的目光轉向我,蹲下身來笑吟吟地對我說:“你就是繭枝吧?”他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頂。他笑得那么自然,就像融進了他的面部一樣。我多么喜歡他,我多么喜歡他的笑容。我希望都是我的。母親挽著他的手臂,對他說:“彥川,我和他離婚了。”他僅僅只是蹩了一下眉,然後笑道:“你還是像從前一樣任性。”他們似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親密,我心有不爽,扯住母親的衣袖,道:“我想吃糖!”他又笑起來,拉住我的手,說:“到上面來吧,我家有糖吃。”於是,六歲那年,第一次有一個男人贈與我一顆糖,男人贈與我的糖很甜,在口腔中化開,甜到心裡。

我在這座城市讀國小,我長得並不高,甚至有些許矮。我坐在第一排,當時的同桌是個典型的好學生,他還那么小就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鏡。班上有些調皮的男生就愛摘掉他的眼鏡,他度數很深,沒有眼鏡就等於沒有眼睛。離他五步之遙在他眼裡就是模糊的色彩。放學的時候是彥川來接我,我喜歡他的笑容,他牽著我的手總是溫暖而乾燥,不像母親那般潮濕,黏黏的手汗粘在我的掌心上。我討厭那種濕淋淋的感覺。

我越來越大,讀書也越來越吃力,我經常弄不懂簡單的算術,更別提高年級的方程式。母親也忽然變得蒼老,沒有最初時候的意氣風發。她和彥川結了婚,他們最初十分相愛,我常常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般存在。後來漸漸他們也會吵架,我站在走廊上,看他們針鋒對麥芒地搏鬥,鍋碗瓢盆都被他們砸碎。常常會覺得眼前的情景與某個特定的時間某個特定的場景重合,像是影子。我依舊是格格不入的存在。他們的關係越來越糟糕,我學會了一個人走學校至家那段路,因為彥川再也沒有來接過我,他手中殘留的溫度漸漸在我的掌心消失。

我國小畢業考的成績很差,但母親還是竭盡全力地讓我上了中學,她說:“不上學總是不行的。”我忽然感覺她真的是老了,曾經我跟著她離開父親所在的城市時候的歲月已經不在了,她好似已經沒有了力氣去愛別人,她想安定下來找一份平淡的感情。所以,她在彥川發怒的時候不言不語,選擇忍受一切。有一天夜晚,她來到我的房間對我說:“歲月蹉跎,我終於還是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激情。繭枝,我知道我不可能和彥川過一輩子,因為我太愛他了。而我只能夠愛他,只能夠給他愛,而不能夠給他其他。”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叫我繭枝,在一個萬籟俱寂旁若無人的黑夜,她坐在我的床沿邊,喉嚨略有些嘶啞地對我說。我好像聽見了她的眼淚,流進我的眼裡。

母親和彥川終於還是離婚了。與母親和父親離婚的時候不同,他們離婚的時候陽光很好,我與同學在圖書館,同學和我談起父親,她說:“我特別喜歡我爸爸呀,小的時候他把我舉得很高,那個時候我特別的開心。但是現在不會了,好想回去小時候啊。”我的同學多么想回去小時候,可是我卻一點也不想。童年這華麗的二字包含著我暗無天日的生活,眼淚滴在被單無人知曉,在父母的尖叫的聲音中熬過。我多么不想回去,我多么想要離開那些大人。

都那么虛偽,都那么使人嫌惡。

那日我回家,發現彥川與母親像被太平洋隔開的兩個島嶼那般,氣氛十分尷尬。他們一動不動地僵持在沙發兩端。我努力笑著問他們:“怎么了?”母親站起身來走向我,想要像小時候蹲下來撫摸我的頭,但她蹲下來,卻明顯地比我矮了許多,她在低處無奈地笑起來:“繭枝,你終於還是長大了啊。”她在下面抓住我的手,我又感受到了潮濕微涼的感覺,一直一直,像無形地手伸向我的心臟,狠狠地蹂躪。不知為何,聽見母親對我說“繭枝,你終於還是長大了啊”會感到心酸。她終於有一次,能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樣對我說我長大了,只可惜她並不是笑著的。“我很抱歉,在你成長的那么多年來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帶著你經歷了兩次婚姻,我以為我找到我愛了十五年的男人就是找到了幸福。可是那時我還年輕,我還有愛可以去淺嘗輒止。我還是老了啊,我終於是累了。原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所以有的時候,我們並不一定要和自己最愛的人過一輩子。”

“我們離婚了。”

我聽見母親用很多語言去婉轉地詮釋她和彥川已經離婚的事實,我並不感到悲傷,我只是感到遺憾罷了。我多么喜歡母親所愛的男人,只可惜愛情讓人面目全非。

我忽然想起昨夜彥川對我說:“繭枝,你是一個多么好的女孩子,你跟我走吧,到遠方去,離開這裡。”我曾經想過有一個少年可以深情款款地對我說這樣的話,卻從未想過是彥川,我問:“那母親呢?”彥川將他的手伸向我,包裹住我的手,就像小時候的感覺,溫暖而乾燥。他什麼也沒有再說了,他又揉了揉我的頭髮,最後對我說:“再見。”他說這話時好像每個字都是顫抖的,悲傷的。

可是他真的就這樣和我說了再見,在陽光很好的午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樓道間。我看見他的背駝了,一點也不像我初次見到他,長得那般好看。我抬起頭問母親:“媽媽,你為什麼要和他離婚?”母親捂住我臉,眼淚滴到我的背脊上,“是他要同我離婚的。我也不想。我雖知我們走不遠,但我多愛他啊,我將我的整個青春都獻給了他。”他的確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他有溫柔的眼睛,有溫暖而乾燥的手掌,有深情款款的愛,有好看的外表。我希望這一切都是我的,而這一切都是母親的,到了如今,他的這一切都不屬於我們了,不屬於我,也不屬於我的母親。

母親結束了第二段失敗的婚姻,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她對我說:“繭枝,我們兩個人好好生活好嗎。”她摟住我,我長到那么大,她第一次抱我。她真的是老了,她已經找不到愛了,她只能來愛我,她以為於她而言我才是永垂不朽的,我不會離開她,我會永遠待在她身邊。如果她從這時候開始彌補她從前未給予過我的母愛,已經太晚了。我也同她一般筋疲力盡,不再相信愛了。

母親找到了工作,是一棟大廈當清潔工,我曾經幾次去過她工作的地方。她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她綁起了年輕時引以為傲的青絲。那些青絲在歲月的折磨下漸而變了白髮,那些矜貴的白領上班族用高跟鞋跟或是皮鞋跟踩住她的拖把,眉間透露出嫌惡之情。她還要連聲說“抱歉”,我從未見過如此卑微的母親,就算處境多么艱難她也從來不會卑微地和人哈腰點頭。我在遠處看著,那種仿佛撕扯著的痛卷土歸來,扯著我的神經,使我痛不欲生。我喃喃地叫喚她:“媽媽,媽媽。”可奈何我的淚水湮沒了聲帶與眼睛,發不出一絲聲音,模糊了她的背影。

上了國中,學業更為繁忙。但於我而言,使我頭痛的是理科,算不完的公式與做不完的實驗,幾乎填補了我所有時間的罅隙,我無從去快樂。母親常常深夜回家,她的眉目間都帶著疲憊,我將問候的話語藏在心底,等它們發霉,腐爛。她越來越顯得老了,我在門縫間看她的身影,忽然淚水決堤。

我曾想要憎惡一輩子的父母親,如今恐怕都老了吧?

除夕夜,我遇見了我的父親,他裹著大衣站在寒風簌簌的人行道上,他變得枯瘦,我再也想像不出小時候他對著母親嘶吼時候的模樣;他瘦骨嶙峋的手從衣袖中伸出來,抓住一個饅頭,他那樣冷,那樣抖。就像被風吹落的樹葉,在這個城市奄奄一息。我喊他:“爸。”他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向我,他曾經渾厚的聲音如今變得嘶啞,他叫我:“繭枝。”他忽然跑起來,他摟住我,指甲掐進我的肉里,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在顫抖。他說:“繭枝,我想你們。”他沒有再婚,他所愛的女人欺騙了他,將他當時僅有的一切全都奪走,他才知女人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他來找我們,他找我們找了三年,無數個除夕夜都在寒風中捱過。他的兩行濁淚從乾涸的眼睛中流了下來,流在我的肩膀上。我說:“去找媽吧。”

母親在除夕夜的那天仍然很晚才回來,我和父親開著一盞暗暗的小燈坐在寂靜的夜裡。母親一開門便看見了父親,她似乎並不驚訝父親的存在。她只是走近了點兒,好像方才看清眼前的人是和她結過婚,生活了六年,並且生下我的男人。她說:“你怎么來了。”父親說:“我想你們。”他這樣說著,母親忽然就流下了眼淚,她說:“原來你還惦記著我們。”她起初只是流淚,漸漸的就哭出聲來,父親將她摟進懷中,她的眼淚沾濕了父親胸前的衣衫。

他們終於還是復婚了,母親在再次結婚前問父親:“你可以陪我走下去嗎?”父親說:“我會努力的。”我深知他們並無感情,但這樣已經夠了。沒有感情,這場婚姻就不會走向死亡,他們年輕時的激情,他們年輕時所惦記的愛人,都在歲月中磨滅了。他們越來越老,就越來越想擁有一個可以陪自己走下去的人,可以在晚年陪自己說話。

多么好。

我望著他們走向夕陽,我想,幼時曾想要憎恨他們一輩子的我,恐怕也已經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