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

國小三年級的暑假，我在私人開辦的英文學校學習。僅僅一個外教和本地的語法老師。外教來自加拿大，是金髮碧眼的年輕女子。身材高而瘦。背部微駝。極白的皮膚似一匹冰涼的綢緞。笑容有疏理的甜美和懶散。也許是因為課時接多了，她沒有美洲人一貫的熱烈，不施粉底，有口嚼糖清淡的氣味。

我似乎從一開始就迷戀她的表情。但是因為膽怯，我從無長久正視這一張臉。清澈的大眼睛，蓬鬆的頭髮，潦草的裝束。她的課堂單一，即使增添一些小遊戲，氣氛依舊淡薄。

七月熱烈的空氣。學校位於一條柳樹成蔭的狹窄馬路。巨大而冗長的蟬鳴敲擊燥熱的耳膜。我騎跨在爺爺的腳踏車后座，穿色彩鮮艷的棉布裙。黏綢的汗液沾了背、頸脖。進入學校，我總是可以嗅到一股陰涼的、隱晦的氣味。課上強悍的冷氣。外教慵懶而響亮的發音我不能完全聽懂。它有陌生、暖與遙遠的氣味。我為之感動。她經常手裡拿課本，邊走邊讀。明晃晃的陽光照射在玻璃窗戶，在她的半邊臉和一條手臂上稀薄而短暫滯留。日光在她的皮層投映難以捕捉的影子。她一回身，那束光快速收回，更換另一塊皮層。白色的牆壁來來回回出現若干影像，但是不被時間記錄。

我對遠方有宿命一般的追逐。對外國的激情是被她激起。當初來到這所學校學習，是因我的一聲答應。而後邂逅這個外國女子。反之，如果當初我沒有那聲答應，亦不會知道她這個人的存在。如果當初不是邂逅她而是任何一個外地人，我同樣會有這份去往遠方的想頭。然而她又注定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識別：是她，而不是其他的人。

我喜歡她的目光注視我，也許這並不說明她在識別我，而只是一形式上的看見，但是這個不被猜測的看見的意義卻給我慰籍。似一道遙遠的時光投射在我的身上。（我在這個英文學校學習至今。外教已經更換多個，後者雖然較前者熱烈而課堂氣氛活躍，但是他們的媚俗讓我感到厭煩。）

外教抽菸，並且癮很重。這是有關二零零四年冬天的記憶：我的課時被安排在下午三點半。每堂課下，她都下樓，疲憊地臥在暗紅色的臨窗座位。因為日短，窗外天色渾濁而暗。外教潦草地抽出一支煙。煙盒中褶皺的紙張發出細碎的磨擦聲。她輕輕把香菸夾在拇指與食指間，點燃它。打火機被敲擊的清脆的、有力的聲響。火光劃破微小的一塊空氣，不被記錄。我在另一排座位坐著，把頭靠在冰涼桌面。同學大部分走到門口休息、購小物品。周圍是低迷的響聲，隆隆的響聲很難分辨話語的真實性。又及外教灑脫的呼氣聲。她的眼睛注視窗外枯黃而熱烈的野草。煙冉冉升起、擴散、消失。

她有時叫我們寫作。短篇的英文作文。有不會的單詞或句子可以提問。我小聲的問題，她常無法聽清，於是走近我，伏下腰聽。有一時刻，我們這樣靠近，可以清楚嗅到各自的呼吸和氣味。我可以完全看清這張臉、這雙眼睛、這個口形。我努力識別這個占據我整個視線的年輕女子的陌生的輪廓，但是不能猜測她的內心和歷史。除了課題。我們無法傾訴。不可能傾訴。即使作為口語練習，也是任何一個媚俗女子所能扮演的角色，這不是傾訴。她用鉛筆給我寫下句子，教我讀它。她的發音這樣清晰，伴隨唇齒的極細微摩擦。

她曾對我們說，她喜愛拍照。她僅僅用表達這一喜好，無再多言語。時光不曾紀錄下這句話與空氣的摩擦。這一片曾經幫助這一句話發音的空氣現如今可在？它隨著時光與任何一片空氣融合，被人吸入、消耗。

這是二零零五年的暑假。學期結束是八月末的一天，她說我們不予強烈反應。時光似巨大容器。我朝她笑。

我再無看見她。

她在上海或者其他。她在加拿大或者更遙遠。我無有她的名字及過往。她曾經與我的距離不過厘米。我曾經嗅到她的呼吸和氣味，感到她唇齒間的細微振動。她又也許就在這個城市。這都不例外我們行同陌路。

地球的轉動是無情意。時光就似一條巨大的河流。它淹沒話語、念想、心計，抵達最終虛無的彼岸。在前進中，那些想起的、愛過的人，始終給我慰籍與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