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舊事

11歲那年，我上國小四年級。高高紮起的羊角辮隨風飄揚，紅領巾系在胸前被白襯衣映得鮮艷刺眼。課餘時間，我和一群活潑好玩的孩子揮動橡皮筋跳繩，在古城牆上採摘牽牛花編制紫色的夢，拔野草編制陽光戒指，在夕陽把影子拉得長長的時候大聲唱著童謠大搖大擺地走回家。母親常愛慕著我柔軟的頭髮，笑著說：“這是個總長不大的孩子。”仿若我的無憂純真，是一條流淌著的河，沒有休止沒有盡頭地向著不可知的遠方。

8月1日，表哥生日，宴請了我們一家人。這個日子，我記得清楚。吃完飯，父親開著大伯家的車送我與大姨、表姐們回家。途中經過一家超市，表界們下車買東西。上車時，便是大包小包的零食，花花綠綠，看得我眼花繚亂。大姨側頭看到我呆楞的表情，便對表姐們說：“拿一些給小表妹吧！”她的臉上，洋溢著善意與熱心關切。話音不大，飄飄揚揚落進我的耳朵里時，卻猛地擊醒了發獃的我，我馬上收回了貪婪的眼光。出於孩童的天性，我忍不住使目光流連在令人垂涎的零食上，然而父母的教育使我深知不可貪別人的東西。我既想要，又不敢要。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時，直言快語的大表姐說：“東西都是我精挑細選的，每一樣都是我想要的。為什麼要給她？才不給呢！”溫婉的小表姐吞吞吐吐地說：“裡面有幾樣別動它。其餘的你要就拿去吧。”大姨的臉上先是一陣驚愕之情，之後是難堪之色。“你說什麼呢？長這么大了，還爭這幾包零食。別讓外人看了見笑了。啊？！快拿一些來吧！”大姨轉成玩笑語氣，暗示表姐們別任性。然而大表姐卻不依不撓：“不給就是不給！我的東西，憑什麼要給她？！”尷尬、無奈、難過等許多滋味交雜在我心中，她們的對話使我難受。侷促於這方寸之中，欲出不得，我不知如何是好。開口吧，她們仿佛已忘了我的存在，還會聽我的么？不開口吧，默默地等待對話結束，又似乎是要得到零食的表態。我多么希望大姨別再說了，免得表姐的刺扎在我的心上。我多么希望大表姐的話溫和一點，然而她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感受。我扭頭看窗外沉沉的夜色，鳥兒兀地騰飛，張開翅膀剪碎、割裂了天空。我假意什麼也沒聽到，語音卻越發清晰。“拿一些來。”“不給。說了不給就不會給。”“分一些給表妹嘛……拿來！別給我丟臉了！這豈不成笑話了？！拿來！”……雖然沒有看見，但表姐執拗任性的嘴臉和大姨軟硬兼施兼有的表情那么真實地映在我腦里，我仿若看了個真切。我把目光投在不知說什麼好的父親身上。爸爸，我多么希望你開口說一句話，為我解圍。我的自尊正被一點點摧毀，我的感情不斷受到傷害……可是父親尷尬地陷入沉默。

大姨軟硬兼施、好不容易從表姐手中搶來幾包零食，笑盈盈對我說：“恩！給！”我腦里一片空白，早不知如何表態。本想機械地答一聲“謝謝”，話到嘴邊卻成了“不，我不要”，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大姨更是驚愕了，呆了一會，用更溫和親切的話說：“別客氣喔！收下嘛！不都是你喜歡的么？”“不，我不要。”我的語氣冰冷堅決，表情因生氣傷心而變得僵硬。我再一次扭頭看窗外，夜色蒼茫，幾點星光更攪得人心煩意亂。我聽得表姐孤傲的一聲“哼”，聽得大姨把東西塞給父親時說的話，之後車裡沉默肆延。

後來我一直銘記8月1日這個日子，它標誌著我成長的另一步――開始踏入思想的第一步，開始懂得自尊、羞恥、傷心、憤怒的一步。後來我總不明白，有潮汕人好客熱情特點的大姨，為什麼就不能用其它方式待我好，為什麼要在我面前為給我的幾包零食爭吵，為什麼大人們會為收下別人的一點東西而不好意思卻不想我們也一樣？後來我總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們總喜歡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孩童身上，以為我們是玩具、是公仔么，沒有自主沒有想法，就可以肆意地踐踏我們本就少得可憐的尊嚴么？孰不知，年少的我們，更看重尊嚴，更追求自由平等。我們在他們玩弄似的操縱下當了太久的木偶，內心渴望自己為自己扯線已久。大人們總認為，我們的尊嚴只是“所謂的尊嚴”，我們根本不懂尊嚴的含義。可是他們不也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嗎？我們不懂尊嚴太深沉的含義，但至少我們不想丟臉，我們想和他們一樣平等地對待這些事情。如果換成別人要大人們拿這幾包小零食，甚至為此而爭吵，大人們難道會心安理得地收下零食嗎？為什麼就不能將心比心地看待我們呢？我們願意犧牲一切來換取他們一份尊重，可他們怎么就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