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歲月這把雕刀能把滄海變成桑田，但有些東西卻是不能被改變的。譬如，太陽；譬如，月亮；譬如，我永遠是胡三民老師的學生。

胡老師是我國小六年級的數學老師，和他再遇卻是在他的退休歡送會上。那天，回故鄉，遇到了周同學。他說胡老師退休，要不要去看看。我一聽，有些愕然，因為在我的意識里，他永遠是不會老的；但想想自己都四十多歲了，胡老師還能不老嗎？

胡老師教我的時候才三十出頭，個子不高，頭髮直立著，很有精神。他說話也像那頭髮一樣，簡潔明快，鞭辟入裡，沒有多餘的廢話，還不時有一兩句幽默的句子從嘴裡蹦出來。我們都非常喜歡胡老師的數學課，上課立著耳朵聽著，下課就擠到他窄小的辦公室里問東問西，似乎總有著說不完的話。胡老師也不惱，總是一團和氣，用他那特有的磁性語言帶我們探索著數學的世界，解答著生活的困惑。

我也擠在同學中間，卻不敢對胡老師提一個問題。就是被人群涌到了他的面前，我也只是漲紅了臉低著頭不發一言。他似乎知道我的秉性，沒人的時候，總會找我談心，摸著頭鼓勵我多舉手發言，並說自己小時候也含羞，現在不也敢在人群中演講了。

也許是為了鍛鍊我，他讓我報了鄉里的演講比賽。其他的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演講的題目是《我是一棵小白楊》。胡老師指導我寫了稿子，讓我演講給他聽，站在講台上講給同學聽。那次比賽我沒有拿到獎，卻成了我一生中抹不去的風景。

那時，學校每天安排一個老師值班。學校獨立在村莊之外、排灌渠之下，一到夜間就杳無人聲，偶爾還有狐狸把辦公桌上的作業本掀到地上。胡老師值班喜歡喊上我。

胡老師的臥室很小，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就滿了。但是，這樣的環境我卻喜歡。想一想，昏黃的燈光下，我和胡老師坐在桌子的兩邊——他備課，我做作業。一抬起頭，就能碰到老師的頭髮，聞到他的發香。晚上睡覺，我和他一人睡一頭，睡熟了還能抱著胡老師的大腿。有時，胡老師也把他從家裡帶來的毛桃、蓮蓬塞給我吃。我哪裡捨得吃啊，留在口袋裡，等到第二天上課在同學面前炫耀。

和胡老師分別的時候，我給老師唱了一首歌《走過老師的窗前》。唱著唱著，不知怎么的，我卻哭了起來。“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這個莊嚴的時刻，你怎么能流淚呢？”一句嚴肅的話才結束，忽然皺起眉頭，來了一句，“不過，這眼淚比夢話真實，我喜歡。”旁邊的同學疑惑地望著他，只有我知道他話里的含義。

一天，陪他睡覺，忽然嚷起來，胡老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他搖醒我：“嚷什麼。我幾時打過你了？”

胡老師愛生如子，連巴掌都不輕易上頭，他怎么會打我們呢？

再與胡老師重逢，他真的老了。頭髮白了，皺紋深了，腳步有些蹣跚了，聲音也有些沙啞了，但是精神很好。多少年了，他還能一眼認出我，一口叫出我的名字。他說經常看到我的文字，勉勵我要堅持下去。凝望著老師，我頻頻地點頭，沒想到離開了這么多年，他還在背後默默地關注著我。

入席，胡老師把我拉在了他的身邊，噓寒問暖。那天，胡老師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了，還要喝，我拉住了他。

離開的時候，望著老師微駝的背，刺眼的白髮，我的淚忽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