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橋

離開老家討生活幾十年了,期間雖然斷斷續續回去過,但大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在家待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甚至剛入家門放下東西轉身就走,連水也顧不上喝一口。當老母親從禾倉里抱著一疊粉乾,氣喘吁吁地要下鍋煮,我已走到了渡橋邊,耳邊傳來母親的嘆氣聲:怎么不吃一口再走呢,真有那么趕么?

這天,我買了兩張新床回老家,搭了搬運工人的順風車。家具一搬完,工人還要趕著回寧化送貨,東西一送到樓上,麻利地安裝完畢就要回城。因為趕時間,搬運工堅持不肯休息不肯喝水,更別說坐下吃一口飯,母親的百般熱情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坐在搬運工人的車上,回望鬱鬱蔥蔥的老家,除了母親讓我百般留戀外,最依依不捨的就是這眼前的渡橋了。

渡橋其實不是“橋”,而是“槽”。是村里人過去引水灌溉的救命槽。它的年齡比我還大,因為我出生前它就早已存在。槽邊立有一塊石碑,雖然青苔遍布,但鐫刻的宋體字還隱約可見。它是社教時期的產物,迄今已近八十高齡了。

過去還是人民公社時,渡橋就承擔著灌溉全村人甚至鄰村人田地的使命。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們是水頭,鄰村是水尾,只有我們村家家戶戶的水用得都綽綽有餘了,才肯讓那細得仿佛一口就能喝乾的水流出村外。因此,鄰村和我村矛盾特別多,有時幹活時還會隔田對罵,甚至孩子們在地里撿豬草時,也要幹上一通“嘴仗”才罷休。

等到生產承包責任制時,沒了村與村的矛盾,倒是家與家的矛盾多了起來。為了爭水,村民們哪怕遲一分鐘也不願等也不願讓,都想第一時間引到來自渡橋的水,看著湍急的水嘩嘩地流進自己的地里,乾枯的禾苗咕咚咕咚地開懷暢飲,人們的臉上就會樂開

渡橋如同一位和藹的老人,心平氣和地看著他養育著的子民們。

那為何我們把本來應叫“渡槽”的,卻稱作“渡橋”呢?

我們村裡有一條小溪,穿村而過,將村一分為二,一半叫溪前,一半叫溪北。說是小溪,其實也不算太小,尤其是每年發大水時,洶湧的溪流一路咆哮而來,同樣能讓溪邊青磚麻石壘就的豬圈一衝而光。河中不時浮著村民們辛辛苦苦養了一年的一頭頭大肥豬,和著村民們的淚水哭聲喊叫聲一路東奔。

自然,溪上的木橋早被衝垮。下游鄰村常常不客氣地收到這意外的“漂來之禮”,什麼木塊啦,桌椅板凳啦,甚至雞鴨豬啦,還會伴有一種長期積鬱於心,終於得以釋放的報復性的快感和開心

這時候,只有渡橋穩若泰山。勇敢的漢子們在渡橋上健步如飛,女人們走到一半時會嚇得面無人色,只好鑽到水槽里爬著過去,引來男人們好幾天的不屑。這段日子,“渡槽”其實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渡橋”了,肩負著“渡水”與“渡人”的雙重使命。

過天晴,橋面上沒了男人們的鄙視,成為女人們的天下。挨家挨戶的女人們,老的少的,或挎,或提,或挑,或抬,在渡橋上依次排成兩大排,搗衣棒敲得震天響,胰子抹了一層又一層,口中罵了一次又一次,還是洗不盡男人們衣褲的油污汗臭味。要是剛好碰上自家男人經過時,那些剛嫁入我村的女人們,就會大叫著,上前拖他自己下來洗。當然,女人哪掙得過男人,更何況還有那么多重活要乾?於是甘願敗下陣來的小娘們,往往在老婆們的鬨笑聲中,羞紅著臉回來,半天悶著聲,卻更加起勁地搗衣。這一幕,讓那些沒成家的小伙們涎著口水,半天挪不開腳步。不過,這一招也很有效,增了女人們的神氣,多了男人們的無地自容。

於是,有的男人為了爭氣不被罵,在地里幹活時,乾脆甩開膀子,脫得光光的,傍晚收工回家時,還順帶在渡橋上痛快地洗上一個冷水澡,淨淨爽爽回來,有的還乘機揩女人們的香胰子洗頭。乾淨整潔得讓女人刮目相看,嘖嘖讚嘆。

渡橋還是孩子們的“樂園”。到了每年秋末冬初的枯水季節,渡槽里總會淤結著一層厚厚半乾不乾的嫩泥。而這正是泥鰍極佳的藏身生長之地,經過一個春夏漫長的滋養,泥鰍已變得十分肥碩。全村的小夥伴將渡橋的淤泥人為分成你一段,我一節,你爭我搶,五指深深地插入泥地,一碰到滑溜溜的東西就會發出一陣陣狂呼和尖叫,哪顧得上滿頭滿臉的污泥,人人露著兩個黑眼珠,像是剛從塘地里鑽出來,你望著我,我瞅著你,哈哈大笑,渡橋上便熱鬧非凡起來。不久,笑聲就淹沒在蔥姜蒜的香味里,男人們的交杯換盞聲,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姑娘小伙子們的打鬧聲,在村子上空久久飄蕩,渡橋仿佛樂得忍不住要翩翩起舞。

如今,這種樂趣恍如隔世。渡橋也完成了它應有的使命,成了一位“空槽老人”。聽不見渡橋上少女們銀鈴般的盈盈笑語,看不到渡橋中穿天而來的湍湍流水,而當年在渡橋上健步如飛令女人們心驚肉跳的男人們呢,有的白髮蒼蒼,有的已去了另一世界。

只有渡橋,還是以當年穩健的姿態,平靜地看待村里發生的一切,見證著村里人的喜怒哀樂,往昔日新月異,現在蒼老寂靜。

步履蹣跚的母親,在我每次起身返城時,總習慣性地一路小跑跟在後面,送到渡橋邊,注視我的背影,久久佇立著。

來源:三明日報 2017-09-25 19:4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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