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來的故事

這是關於我的故事。那么多年過去了，唉又是那么多年，它一直裝在我的行囊里。

“該上學了，啥時候了，還磨蹭什麼？”爸爸嘴裡嚼著飯，邊收拾工具邊催促我，媽媽簡單地拾掇好碗筷，他們要去掙工分了。生產隊的時間真的那么緊？膽小鬼！生產隊長的親戚總有吃香的活，偏心眼，我可不怕他。

我上學與爸爸媽媽有一段同路，有時他們趕時間到生產隊去就沒工夫搭理我，有時他們也嘮叨幾句。不過，拐過一個彎，我就不用聽他們的絮叨，路上好玩的東西很多，那一段路才開心呢。

上學？沒意思！到那要么勞動從這塊地到那塊地，要么老師繞著他喜歡的幾個學生轉，回家就寫盼不到頭的作業，從這本書到那本書，煩死了。對了，昨天的作業我還沒寫呢，肯定我要在教室門口罰站了。爸爸媽媽收工偏要從教室附近過，我已經有幾次這樣的經歷，可憐的屁股又要挨揍。乾脆，再去玩吧！

二子借我的鳥讓我藏在我家後院的柴禾垛里。那鳥很好看，叫得也很好聽，我得看看它，帶它去玩玩，二子不一定啥時候該要回去了。

那鳥真精神，見了我使勁的叫，也許是在黑糊糊的柴禾洞裡呆怕了。我把書包藏進柴禾洞，提著鳥籠子上街溜達，不過得離家遠點。

我剛跳出院牆，差點撞上一個人。他是我家的鄰居，按輩分我叫他大伯。據說他是在城裡什麼大學教書的，不知咋的，他讓學生揍回了家。老師也挨打，真新鮮。他總是低著頭走，那走法像跑。他停下來瞅瞅我，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然後又跑著走。別看他在街上跟別人沒話，在家裡他的話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他愛跟別人講什麼《桃花園記》，一講便又是垂胸頓足，火氣就來，瘋子似的。我家也有幾棵桃樹，結的是又小又苦的毛桃，也許是因為這個我家叫不上“桃花園”的。我不但心他會告我的狀，沒人敢相信他的話。

我提著鳥籠子逛大集。嘿！真神氣。別人都誇我的鳥，問我賣多少錢。我就衝著他們大聲喊：“拿你這個人來換，我也不乾！”嘿！嚇破他們的膽。

賣燒餅的二爺又來多事了，他那逃學的事說起來沒完。據說他曾告過我的狀，我幾次挨打就與他有關，我只好耐著性子應答著。我那時是敬畏二爺的，他會之乎者也的講故事。人家說二爺是秀才，了不起的人，凡事人們都向他討主意。他是會看風水、懂紅白喜事的。他的權勢很大，村東頭跑了兩個自己搞對象的被抓回來要遊街就是他的主意，哭喊著那么多人求情都不行。後來縣裡來人阻止，他才罷休。哼！有人就不怕他，要是碰上上稅的三橫子，他也得逃，三橫子會拿燒餅當稅上的，還敢打人。

我不聽二爺羅嗦了，偷了他兩個燒餅就向雜貨店跑，找那個傻子玩。雜貨店的後面是公社廢棄的房子，我常到那兒捉蟋蟀。院子裡亂糟糟的長著幾棵歪脖子槐樹，那樹葉很鮮嫩，我的小白兔最愛吃，誰知有一回竟吃死了我的兔子。後來我才知道都怪趙四叔，他在院裡開了塊地種上蔥，怕人禍害，連樹上都打上藥，我的兔子就這樣冤死了，我可是要報仇的。一天夜裡，我把他的蔥全拔掉扔了。趙四叔不敢罵街，他是個怕死的逃兵，從戰場上逃回家，還挨了斗呢。這會兒膽小著呢。

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哪來了這個傻子，反正那兒成了他的家，我們成了朋友。傻子每每看見我便烏拉烏拉地喊只能我聽懂得話。“蓋房子”、“過家家”是我教他的遊戲，他非常愛玩兒。我們用磚壘房牆，房頂是用破蓆子搭在房樑上的，反正材料有都是。小房子可以住我們兩個，過日子嘛，我們換著當爹和媽，都得“燒飯”“下地幹活”。我們的地是趙四叔種過蔥的地。我從家裡弄些花秧來種下，當然要澆水也要施肥的。最高興莫過於花開的時候，傻子也會陶醉一樣的端詳著或聞來嗅去。他是不會折花的。

傻子看見我來了，又烏拉烏拉的喊起來。我把燒餅分給他一個，把鳥籠子放在窗台上，一縱身坐在窗台上吃燒餅。傻子像小貓捉到耗子一樣玩著燒餅，他就是這樣，什麼東西都會令他驚喜。他玩累了，才把滾滿泥土的燒餅咬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吃著。

他忽然看見籠子裡的小鳥，驚恐得不敢靠前，躲在樹後用小石頭打。小鳥受了驚嚇，拚命地亂撞，散落的羽毛從籠子裡飛出來。他不知所措，試探著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搖著頭，烏拉了幾句連我也聽不懂的話，轉身就跑。一會兒，他呵呵笑著跑回來，手裡捧著幾條蟲子。他把蟲子捅了幾下丟進籠子。小鳥遲疑地盯著蟲子，沒敢吃，蟲子爬丟了。

傻子直著脖子看著，措手不及地把鳥籠門打開了。小鳥試探了幾下，“撲棱”一聲飛了出去，落在槐樹上，“唧唧”叫了幾聲，而後一搓身向遠天飛去。傻子歡喜地拍著手跳著，一扇兩臂飛也似的跑，猛地絆倒了，他爬起來向鳥飛去的方向飛跑。

“天！我的鳥。我可怎么還二子！”我拎著鳥籠子追出了院子，天地間沒了傻子的影子，一隻大鳥正在高遠的天空盤旋……

你說我的故事不真實？當我拎著空鳥籠子在暮色中徘徊的時候曾這樣想；當我逃出了國小混在國中的時候曾這樣想；當我逃出或未必逃出的境遇時也曾這樣想，可是又有多少人同我一樣在不同的境遇里奔逃，從一個圈子到另一個圈子。

波德萊爾的瘋子又再向維納斯祈求：“我是人類中最無能最孤獨的人了，得不到友誼和愛情，在這方面，我連最不完善的動物都不如，可是我卻像所有的人一樣，生來就是為了懂得和感覺美的呀！女神啊！可憐可憐我的憂傷和狂熱吧！”

我不想用逃去尋找，哪裡才是真實的終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