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

老楊立在屋頂上。

記憶中,還從來沒有這么直挺挺地在自家屋頂上站過。只記得那年秋收時節自家那隻老母雞沿著院裡那棵老邁的柑樹飛上了屋頂卻不敢下來,急得“咯嗒、咯嗒”直叫,老楊只得貓著腰爬上屋頂,躡手躡腳地將那隻老母雞給“救”了下來。

老楊於是想到那棵老柑樹,望下一看,卻已沉下了水,只露出星星點點的樹杈和墨綠的葉子,像一隻只浮在水面露著眼的蛤蟆,直勾勾地看著他。

老楊家的木屋躺在三面都是山的山窩裡,偏偏這的地勢比外邊都要低,這洪水一來便像個臉盆似地裝滿了水,而今天一大早幾個鄰居們都到離村很遠的城郊看電影去了,老楊不愛湊熱鬧,最主要是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啥也看不懂,也就只好一個人在家孤獨得要命。

腳邊的水已漫過老楊那雙打滿補丁的布鞋,正輕輕拍打他捲起的褲腿。老楊看著腳下,卻不敢亂動;他很清楚自家這幢木屋,經不起大水的這幾下晃蕩。

老楊突然覺得很後悔:去年年關村里為了表彰他“優生優育先進個人”專門分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公寓房給他。看房那天,胸前別著大紅的老楊卻喜滋滋地拍著公寓房那唰亮的牆壁說:“咱家那小木屋還能住上幾年,不急,不急,先擱這......”

“唉呀,早知道就搬進去得了,這會就不用遭這罪了!!!”老楊死命敲著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道。

他往遠處望去,灰茫茫的一片,往日那些高大的樹早已不見了身影。幾根大樹杈在混濁的水面漂游,像幾具乾屍,看得老楊心裡直打顫。老楊心裡急啊!就盼望著能有救災的解放軍戰士像電視里那樣架個衝鋒舟來這裡,好歹也得讓在水裡泡了兩三個鐘頭的腳先歇歇。

還在不停地下,老楊這才站上屋頂十幾分鐘,水已經沒過膝蓋了。老楊那灰茫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遠方,箭一般的雨滴將眼前的畫面一次又一次地分割成一塊又一塊的。老楊發紫的嘴唇不停地抖動著,似乎在嘟囔著什麼。

老楊恨死那些天天背著村委會上山砍樹的人了。他回頭看看山,山頂都快變禿頂了,河邊的樹更不用說,早被砍了個精光。

“該死的,看我下次不把你們給逮著!”老楊恨恨地說。

水快沒上大腿了。

老楊突然想起什麼,趕緊從褲袋裡摸出一張濕淋淋的相片,那是一張全家福。他撫摸著相片,抬頭看看灰茫茫的天,想起老伴和他那唯一的兒子昨天上城裡拜親戚去了,這會還沒回來呢。老楊笑了,笑得比什麼都燦爛,嘴邊乾裂的皮膚都縮在一塊了,慘白的臉上泛上一圈紅暈......

忽然“嘩”地一聲,老楊腳下的木屋打了個寒顫,他明顯感覺到左邊比右邊矮了一截,臉上剛泛上的那一圈紅暈頓時躲了回去,又一片蒼白,老楊的心跳得飛快,怕一不小心就滑進了水裡。他緩緩地蹲下,但又不敢全蹲下,像蹲馬步似地,雙手輕輕扶著屋頂。大水卻也已經漫到了胸口。

老楊喘著粗氣,腦中不斷出現山洪瀑發那一刻的畫面,不斷出現那和著黃泥的水在身邊打著旋的畫面,不斷地出現一棵棵高大繁茂的樹在眼前轟然倒下的畫面......感到一陣昏眩。

突然木屋又顫抖了一下,老楊的神經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瞪起眼睛盯著眼前無情的洪水。他明顯感覺自己的身子在往前傾。忽然一個旋渦在身邊轉過,老楊手中的相片在水下被捲走,老楊卻不敢再亂動,緊咬的嘴唇已滲出鮮紅的血,驚恐的眼神足以把他殺死。他只感覺天旋地轉,腦中的畫面凌亂飛舞,眼前的一切已模糊不清......

“啪!......”只聽得一陣悶響,老楊的身子便隨著倒塌的木屋散在水中,老楊在一陣昏眩中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快!抓住他的手!......”

老楊在痛苦中隱約聽得一聲大吼,便感覺自己的臂彎被一隻大手拽住,狠狠地往水面上拉,老楊在朦朧中看見眼前分明是一艘衝鋒舟,上面穿著桔紅色救生衣的解放軍戰士,正忙活著,把他拉出水面。

“將來告訴兒子,以後讓孫子一定得考上個大學!再怎么著也不能留在這山旮旯里受罪!......”老楊心裡想著,然後吐了一口氣,輕輕地閉上眼睛,臉上又泛出一絲微微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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