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

村長，其實現在叫村主任了，但我還是喜歡用這個老稱呼，就像我媽偶爾喚我，娃子，娃子。

一個村，都有村長。老百姓叫著他們，盼著他們，又過了一年。在雞、鴨、鵝、豬、牛、羊的叫聲中，村長們在村里來來去去。“村長，進屋坐坐吧。”“村長，喝口水再走。”“村長，我那事兒能辦么？”“村長，我上次被張四貴家的狗咬了咋解決呢？”“村長，肚子裡的那娃，我和老婆商量好了，就不生了，我們聽你的安排，聽國家的招呼！”你聽啊，這就是村長走過時，一個村莊發出的聲音。

一個村，能沒有魂嗎？一個村，能沒有村長嗎？老百姓叫他們“主心骨”“掌門人”“領頭羊”。有一年遇大旱，我去一個村莊，村民們跪成一排，要給村長樹碑。啥事兒？原來是村長帶著村民們去村里四處找水，順著樹根，順著老泉眼，順著草還是青綠的地皮，一鋤一鋤挖下去，終於挖出了水。這些水，真比油來得及時，可村長卻累得倒下了。後來縣電視台去採訪，鏡頭對著村長：“村長，你就說幾句吧。”村長嘴巴哆嗦著：“不就這點小事兒嗎，我也是村上的人，誰叫我是村長呢。”

一個村，誰知道張家長李家短的事兒呢，誰知道王老大劉老二家圈裡餵了多少頭豬牛羊呢，誰知道哪家正辦喪事喜宴呢，大概就是村長了。縣上的、鄉里的人去了，總是村長在帶路，在介紹；挺胸受表揚，或者埋頭挨批評，也是村長。早些年，我看見一個村長去出席縣裡的表彰大會，在台上戴了大紅花，回到村里還戴著，捨不得取下，躺下睡午覺，還戴著。村長老婆叫了起來：“那年你和我結婚當新郎，還沒等我回娘家，你就把紅綢子扎的花扔到草叢裡去了。”村長當時嘀咕說：“哪個男人不結婚嘛。”村長老婆回答：“村里魏老大就沒結過婚嘛。”魏老大是五保戶。不久，村長就買上白糖，去看望魏老大了，村長還琢磨，準備給魏老大“安排”一個女人結婚。

那些年，村長們也受了不少氣，找老百姓收錢催糧、實行火葬、計畫生育，都是村長們在帶頭。連一個村長的死，也眾說紛紜。比如那一年，朱村長患肝癌死了，村裡有人說他是陪上級喝酒喝多了，有人說他是脾氣發大了，還有人罵他是造孽多了遭到報應。你看村里一些人從老朱墳前路過，也吐一口痰，有牛羊在埋頭啃吃他墳上長出的草，也沒人干涉一下。今年春天，幾個回鄉的人，坐到了老朱的墳頭，念起了他往日的好，念起了他為鄉親們修的那些路。

我有一天看見村長坐在石頭上，拿起村裡的公章，在嘴邊哈了一口熱氣，在一個村民的條子上，認認真真蓋下一個章。山上風裡，我心裡突然暖和起來。我無須找村長蓋章，但我還是一個村里人的身份。我在村裡有兩間瓦房，是當年馮村長把牛圈騰了，送我的。

我有幾個村長朋友，交往多年，如老樹根須，纏繞了我的生活。城裡濃霧散不開，在這個沉默年代，我常分不清真誠與虛偽。我交往這些村長朋友，走的是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