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疾病綁架

疾病就像一夥綁匪，經常在你不留神的時候，從陰暗的角落裡竄出來，將你綁架了去。自此，你的生活之流被截斷，生活自主權幾近喪失，一舉一動全由綁匪做主。

這回，我家兒子就被疾病綁架了。他剛應付完了國小畢業考，知道幸福童年只剩個小尾巴，於是，一考完他就摩拳擦掌，周密計畫著，計畫著。豈不知，綁匪已經盯了他好久了，就等著這機會。你想啊，大腦這樣高速運行，像不像是一台運行過於忙碌、來不及散熱的電腦？就是這個理兒，完全可以理解的邏輯，高燒偷襲了麻痹大意的小朋友。

按照綁匪的指示，我們急匆匆趕往醫院接頭。到醫院一看，好傢夥，被各種疾病綁架的人可真不少啊！一個個，一群群，在不同的視窗、樓層之間來回穿梭，步履帶著慌亂，臉上透著焦慮，眼神不無迷茫。被綁匪突然打了個悶棍，大家的智商無一例外地下降了大半，連最基本的看病流程，也要纏著導診小姐問個沒完。虧得人家帶了“幼稚園阿姨”的耐心來上班，不厭其煩地指導、幫助“小朋友們”避免迷失方向。

和綁匪的談判，一般都是以醫生為中間人進行的。我們通過醫生了解綁匪的來歷、意圖，反覆協商贖金的具體數額。如大家所知，這些贖金以醫藥費的形式支付。一般情況下，我們獲準討價還價，先還一個較低的價碼。這時，代表我們談判的醫生就至關重要了：能力強的，三下五除二，快刀斬亂麻，一口價把綁匪給說服了，少許贖金一付，雲開霧散，雨過天晴；醫生如果能力一般，那就如你我所料，綁匪的胃口一般都不小，不肯輕易鬆口。雙方爭執起來，綁匪自然以撕票相威脅。具體到我兒子身上，是體溫直躥四十攝氏度，簡直不把體溫當體溫，倒當成火爐上的水壺了。醫生一看大事不好，連忙展開斡旋，兩頭做工作，免得談判破局。誰叫人質落到人家手裡呢，最終還不是家屬低頭讓步。於是追加贖金，以連打三瓶點滴的巨大誠意，表達繼續馬拉松談判的決心。

輸液大廳真是個關押人質的乏味之所，需要你暫時降低智商來適應它、伺候它。它否決了生活的歡樂和美好，嘲笑著人類的自信和勇敢。疾病用不容爭辯的強權，迫使你低下驕傲的頭顱。你只有察其言，觀其色，小心翼翼地與之周旋。時間在這裡停滯了，藥液看上去一滴趕著一滴，沒有絲毫偷懶，但過了半天，你定睛一瞧，藥液卻一點都不見減少。人的表情也隨之基本停頓了。有的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有的目光呆滯，反應遲鈍；有的捧著同一份報刊，一翻再翻，連最差勁的文章也一一讀過去；有的撥打電話、收發簡訊，或者乾脆乾瞧著手機發愣；有的死盯電視，從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電視劇，到聲音亢奮、機槍掃射一般的醫療廣告，點滴不漏，打發時間。別說這兒的人怎么這么無聊，時間的價值已經被疾病沒收了。在遭遇疾病綁架的日子裡，只能橫下一條心，視時間如糞土，什麼有意義的事也幹不成。

我的目光越過醫院的玻璃窗。街上依然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照常進行，世界絲毫沒有因為有人遭遇疾病綁架，而表現出絲毫不同。我們從生活中缺席了，我們成了生活的旁觀者。在這樣的時刻，我突然獲得一個超然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