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級下冊語文書課文教學設計

八年級下冊語文課文總計30篇,其詳細列表如下:
第一單元
1、藤野先生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鑑,宛如小姑娘的髮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緻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裡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裡面的幾間洋房裡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斗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個市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台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獄旁邊一個客店裡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後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裡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於是搬到別一家,離監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疊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台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後面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後面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裡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後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誌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么?”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著,向我和藹的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么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後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裡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於實在的情形,我心裡自然記得的。”
學年試驗完畢之後,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表了,同學100餘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
“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屍體。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么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幹事到我寓里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並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托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裡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在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為要開同級會,幹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幹事託辭檢查的無禮,並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於這流言消滅了,幹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黴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裡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後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閒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采,──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並且離開這仙台。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並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悽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為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於生物學也沒有什麼大幫助。”他嘆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裡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後面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並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後的狀況。
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訊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於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裡和心裡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並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7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牆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2、我的母親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侯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聘書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裡;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裡去敲門。先生家裡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裡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愛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息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侯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樣從家裡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慶去睡。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我母樣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侯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裡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雜里,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給了某人什麼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零二、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撲克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愛母。
3、我的第一本書
前幾天一位詩人來訪,看見我在稿紙上寫的這個題目,以為是寫我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我說:“不是,是60年前國小一年級的國語課本。”他笑著說:“課本有什麼好寫的?”我向他解釋說:“可是這一本卻讓我一生難以忘懷,它酷似德國卜勞恩的《父與子》中的一組畫,不過看了很難笑起來。”我的童年沒有幽默,只有從荒寒的大自然感應到一點生命最初的快樂和夢幻
我們家有不少的書,那是父親的,不屬於我。父親在北京大學旁聽過,大革命失敗後返回家鄉,帶回一箱子書和一da6*麻袋紅薯。書和紅薯在我們村里都是稀奇東西。父親的藏書里有魯迅、周作人、朱自清的,還有《新青年》《語絲》《北新》《新月》等雜誌。我常常好奇地翻看,不過我不認字,只認畫。祖母嘲笑我,說:“你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雜誌裡面,夾著我們全家人的“鞋樣子”和花花綠綠的窗花。書里有很多奇妙的東西。我父親在離我家十幾里地的崔家莊教國小,不常回家。
我是開春上的國小,放暑假的第二天,父親回來了。我正在院子裡看著晾曬的小麥,不停地轟趕麻雀,祖母最討厭麥子裡摻和上麻雀糞。新打的小麥經陽光曬透發出甜蜜蜜的味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夢。父親把我喊醒,我見他用手翻著金黃的麥粒,回過頭問我:“你考的第幾名?”我說:“第二名。”父親摸摸我額頭上的“馬鬃”,欣慰地誇獎了我一句:“不錯。”祖母在房子裡聽著我們說話,大聲說:“他們班一共才三個學生。”父親問:“第三名是誰?”我低頭不語,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黃毛。”二黃毛一隻手幾個指頭都說不上來,村里人誰都知道。父親板起了面孔,對我說:“把書本拿來,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蹭,不想去拿,背書認字倒難不住我,我是怕他看見那本悽慘的課本生氣。父親是一個十分溫厚的人,我以為可以賴過去。他覺出其中有什麼奧秘,逼我立即拿來,我只好進屋把書拿了出來。父親看著我拿來的所謂國小一年級國語第一冊,愣了半天,翻來覆去地看。我垂著頭立在他的面前。
我的課本哪裡還像本書!簡直是一團紙。書是攔腰斷的,只有下半部分,沒有封面,沒有頭尾。我以為父親要揍我了,可是沒有。他愁苦地望著我淚水盈眶的眼睛,問:“那一半呢?”我說:“那一半送給喬元貞了。”父親問:“為什麼送給他?”我回答說:“他們家買不起書,教師規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擺在課桌上,我只好把書用刀裁成兩半,他一半我一半。”父親問我:“你兩人怎么讀書?”我說:“我早已把書從頭到尾背熟了。喬元貞所以考第一,是因為我把自己的名字寫錯了,把‘史承漢’的‘承’字中間少寫了一橫。”父親深深嘆著氣。他很了解喬元貞家的苦楚,說:“元貞比你有出息。”為了好寫,後來父親把我的名字中的“承”改作“成”。
父親讓我背書,我一口氣背完了。“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親跟喬元貞他爹喬海自小是好朋友,喬家極貧窮,喬海隔兩三年從靜樂縣回家住一陣子,他在靜樂縣的山溝里當塾師。臉又黑又皺,脊背弓得像個“馱燈獅子”(陶瓷燈具)。
父親對我說:“你從元貞那裡把那半本書拿來。”我不懂父親為什麼要這樣,送給人家的書怎么好意思要回來?元貞把半本書交給我時,哭著說:“我媽不讓我上學了。”
晚上,我看見父親在昏黃的麻油燈下裁了好多白紙。第二天早晨,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子裡,把兩本裝訂成冊的課本遞給我。父親的手真巧,他居然把我們兩個的半本書修修補補,裝訂成了兩本完完整整的書,補寫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樣好看。父親把兩本課本用牛皮紙包了皮,在封皮上寫上名字。元貞不再上學了,但我還是把父親補全的裝訂好的課本送給他。
這就是我的第一本書。對於元貞來說,是他一生惟一的一本書。
父親這次回家給我帶回一個書包,還買了石板石筆。臨到開學時,父親跟我媽媽商量,覺得我們村裡的書房不是個念書的地方。我父親很清楚,老師“弄不成”(本名馮百成,因為他乾什麼事都辦不成,村里給他取了這個外號),為人忠厚卻沒有本事。父親讓我隨他到崔家莊國小念書。我把這本完整的不同尋常的課本帶了去。到崔家莊之後,我才知道除了《國語》之外,本來還應該有《算術》和《常識》,因為“弄不成”弄不到這兩本書,我們就只念一本《國語》。
還應當回過頭來說說我的第一本書,我真應當為它寫一本比它還厚的書,它值得我用崇敬的心靈去讚美。
我們那裡管“上學”叫“上書房”。每天上書房,我家的兩條狗(一大一小)跟著我。課本上的第一個字就是“狗”,我有意把狗帶上。兩條狗像小學生一般規規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戶外面等我。我早已把狗調教好了,我說“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幾聲,我說“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幾聲。“弄不成”在教室里朗讀課文時,我的狗卻不叫,它們聽不慣“弄不成”的聲調,拖得很長,而且沙啞。我提醒我的狗,輕輕喊一聲“大狗”,它就在窗外叫了起來。我們是四個年級十幾個學生在同一教室上課,引得鬨堂大笑。課沒法上了。下課後,“弄不成”把我叫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說:“看在你那知書識禮的父親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手板了。”他罰我立在院當中背書,我大聲地從頭到尾地背了出來。兩隻狗蹲在我的身邊,陪我背書,汪汪地叫著。後來老師“弄不成”還誇我的狗聰明,說比二黃毛會念書。
抗日戰爭期間,二黃毛打仗不怕死,負了幾回傷。他其實並不真傻,只是心眼有點死,前幾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鄉里幾代人的尊敬。聽說喬元貞現在還活著,他一輩子挎著籃子在附近幾個村子裡叫賣紙菸、花生、火柴等小東西。
那位朋友再來我這裡時,一定請他看看這篇小文,我將對他說:“現在你該理解我的心情了吧!”我的第一本書實在應當寫寫,如果不寫,我就枉讀了這幾十年的書,更枉寫了這幾十年的詩。人不能忘本。
4、列夫·托爾斯泰
茨威格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臉龐,植被多於空地,濃密的鬍髭使人難以看清他的內心世界。長髯覆蓋了兩頰,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皺似樹皮的黝黑臉膛,一根根迎風飄動,頗有長者風度。寬約一指的眉毛像糾纏不清的樹根,朝上倒豎。一綹綹灰白的鬈髮像泡沫一樣堆在額頭上。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你都能見到熱帶森林般茂密的鬚髮。像米開朗琪羅畫的摩西一樣,托爾斯泰給人留下的難忘形象,來源於他那天父般的猶如捲起的滔滔白浪的大鬍子。
人們無不試圖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蓋著面孔的頭髮,修剪瘋長的鬍鬚,以他年輕時颳去鬍鬚的肖像作為參照,希望用魔法變出一張光潔的臉。──這是引向內心世界的路標。這樣一來,我們不免開始畏縮起來。因為,無可否認的是,這個出身於名門望族的男子長相粗劣,生就一張田野村夫的臉孔。天才的靈魂自甘寓居低矮的陋屋,而天才靈魂的工作間,比起吉爾吉斯人搭建的皮帳篷來好不了多少。小屋粗製濫造,出自一個農村木匠之手,而小是由古希臘的能工巧匠建造起來的。架在小窗上方的橫樑──小眼睛上方的額頭,倒像是用刀胡亂劈成的樹柴。皮膚藏污納垢,缺少光澤,就像用枝條紮成的村舍外牆那樣粗糙,在四方臉中間,我們見到的是一隻寬寬的、兩孔朝天的獅子鼻,仿佛被ren6*拳頭打塌了的樣子。在亂蓬蓬的頭髮後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對難看的招風耳。凹陷的臉頰中間生著兩片厚厚的嘴唇。留給人的總印象是失調、崎嶇、平庸,甚至粗鄙。
這副勞動者的憂郇面孔上籠罩著消沉的陰影.滯留著愚鈍和壓抑:住他臉上找不到一點奮發向上的靈氣,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眉宇之間那種像大理石穹頂一樣緩緩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沒有一點光彩可言。誰不承認這一點誰就沒有講真話。無疑,這張臉平淡無奇,障礙重重,沒法彌補,不是傳播智慧的廟堂,而是禁錮思想的囚牢;這張臉蒙昧陰沉,鬱鬱寡歡,醜陋可憎。從青年時代起,托爾斯泰就深深意識到自己這副嘴臉是不討人喜歡的。他說,他討厭任何對他長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這么個生著寬鼻子、厚嘴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難道還能找到幸福嗎?”正因為如此,他不久就任憑鬚髮長得滿臉都是,把自己的嘴唇隱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鬍鬚里,直到年紀大了以後鬍子才變成白色,因而顯出幾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後十年,他臉上籠罩的厚厚一層陰雲才消除了;
直到人生的晚秋,俊秀之光才使這塊悲涼之地解凍。
永遠流浪的滅才靈魂,竟然在一個土頭土腦的俄國人身上找到了簡陋歸宿,從這個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東西,缺乏詩人、幻想者和創造者的氣質。從少年到青壯年,甚至到老年,托爾斯泰一直都是長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來。對他來說。穿這件大衣,還是那件大衣,戴這頂帽子,還是那頂帽子,都沒什麼不合適。一個人長著這么一張在俄羅斯隨處可見的臉,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會議,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幫酒徒鬼混;既有可能在市場上賣麵包,也有可能披著大主教的法衣,舉起十字架從跪地的教徒的頭上掠過。帶著這么一張臉,你不管從事什麼職業,不管穿什麼服飾,也不管在俄國什麼地方,都不會有一種鶴立雞群、引人注目的可能。托爾斯泰做學生的時候,可能屬於同齡人的混合體;當軍官的時候.沒法把他從戰友裡面分辨出來;而恢復鄉間生活以後,他的樣子和往常出現在舞台上的鄉紳角色再吻合不過了。要是你看到一張他趕著馬車外出的照片,還有個白鬍子隨從與他並排坐著,你也許要動腦筋想上好一陣,才能判斷手握韁繩的是馬車夫,坐在一旁的是伯爵。再看另一張照片,是他在同一些農民交談。你假如不明真相,根本就猜不出坐在老農中間的列夫是個有地位有錢財的人,他的門第和身份大大不同於格里高、伊凡、伊利亞、彼得等在場的所有人。他的面相完全沒有特徵,完全屬於普通的俄羅斯人,因此,我們得把他稱為普通人,而且此刻會產生這么一種感覺,即天才沒有任何特殊的長相,而是一般人的總體現。昕以說,托爾斯泰並沒有自己獨特的面相,他擁有一張俄圍普通大眾的臉,因為他與全體俄國人民同呼吸共命運。
因此,那些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一開始都無一例外地感到失望。他們有的坐火車旅行漫長的路程,有的從圖拉駕車趕來,在客廳里正襟危坐地等待這位大師的接見。他們早就形成了對他的主觀概念,希望從他身上找見威嚴非凡的東西,希望看到一個貌似天父的美髯公,集尊貴、軒昂、偉岸、天才於一身。在即將親眼見到大活人之前,他們對自己所想像的這位文壇泰斗形象頷首低眉,敬重有加,內心的期望擴大到誠惶誠恐的地步。門終於開了,進來的卻是一個矮小敦實的人,由於步子輕快,連鬍子都跟著抖動不停。他剛進門,差不多就一路小跑而來,然後突然收住腳步,望著一位驚呆了的來客友好地微笑。他帶著輕鬆愉快的口氣,又迅速又隨便地講著表示歡迎的話語,同時主動向客人伸出手來。來訪者一邊與他握手,一邊深感疑惑和驚訝。什麼?就這么個侏儒!這么個小巧玲瓏的傢伙,難道真的是列夫·尼克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嗎?這位客人不無尷尬地抬起眼皮直勾勾地打量著主人的臉。
突然,客人驚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見面前的小個子那對濃似灌木叢的眉毛下面,一對灰色的眼睛射出一道黑豹似的日光,雖然每個見過托爾斯泰的人都談過這種犀利目光,但再好的圖片都沒法加以反映。這道目光就像一把成埕甓的鋼刀刺了過來,又穩又準,擊中要害。令你無法動彈,無法躲避。仿佛被催眠術控制住了,你只好乖乖地忍受這種目光的探尋,任何俺飾郜抵擋不住。它像槍彈穿透了偽裝的甲冑,它像金剛刀切開了玻璃。在這種人木三分的審視之下,誰都沒法遮遮掩掩。──對此,屠格涅夫和高爾基等上百個人都怍過無可置疑的描述。
這種穿透心靈的審視儀僅持續了一秒鐘,接著便刀劍人鞘,代之以柔和的目光與和藹的笑容。雖然嘴角緊閉,沒有變化,但那對眼睛卻能滿含粲然笑意,猶如神奇的星光。而在優美動人的音樂影響下,它們可以像村婦那樣熱淚漣漣。精神上感到滿足自在時,它們可以閃閃發光,轉眼又因憂鬱而黯然失色,罩上陰雲,頓生淒涼,顯得麻木不仁神秘莫測。它們可以變得冷酷銳利,可以像手術刀、像 x射線那樣揭開隱藏的秘密,不一會兒意趣盎然地湧出好奇的神色。這是出現人類面部最富感情的一對眼睛。可以抒發各種各樣的感情。高爾基對它們恰如其分的描述,說出了我們的心裡話:“托爾斯泰這對眼睛裡有一百隻眼珠。”
虧得有這么一對眼睛,托爾斯泰的臉上於是透出一股才氣來。此人所具有的天賦統統集巾在他的眼睛裡,就像俊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豐富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間一樣。托爾斯泰面部的其他部件鬍子、眉毛、頭髮,都不過是用以包裝、保護這對閃光的珠寶的甲殼而已,這對珠寶有魔力,有磁性,可以把人世間的物質吸進去,然後向我們這個時代放射出精確無誤的頻波。再小的事物,藉助這對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隻獵鷹從高空朝一隻膽怯的耗子俯衝下來,這對眼睛不會放過做不足道的細節,同樣也能全面揭示廣袤無垠的宇宙。它們可以照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高處,同樣也可以成功地把探照燈光射進最陰暗的靈魂深處。這一對爍爍發光的晶體具有足夠的熱量和純度,能夠忘我地注視上帝;有足夠的勇氣注視摧毀一切的虛無,這種虛無猶如蛇發女怪那樣,看到她的人就會變成石頭。住這對眼睛看來,沒有辦不到的事情,除非讓它們陷入無所事事的白日夢中,在優雅而快活的夢境裡默默無聲地享樂。眼皮剛一睜開,這對眼睛就必然毫不含糊,清醒而又無情地追尋起獵物來。它們容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虛假的偽裝扯掉,把淺薄的信條撕爛。每件事物都逃不過這一對眼睛,都要露出赤裸裸的真相來。當這一副寒光四射的匕首轉而對準它們的豐人時是十分可怕的,因為鋒刃無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窩。
具有這種犀利眼光,能夠看清真相的人,可以任意支配整個世界及其知識財富。作為一個始終具有善於觀察並能看透事物本質的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5、再塑生命
老師安妮·莎莉文來到我家的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那是 1887 年 3 月 3 日,當時我才六歲零九個月。回想此前和此後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不能不感慨萬分。
那天下午,我默默地站在走廊上。從母親的手勢以及家人匆匆忙忙的樣子,猜想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要發生。因此,我安靜地走到門口,站在台階上等待著。
下午的陽光穿過陽台的金銀花,照射到我仰著的臉上。我的手指搓捻著花葉,撫弄著那些為迎接南方春天而綻開的花朵。我不知道未來將有什麼奇蹟會發生,當時的我,經過數個星期的憤怒、苦惱,已經疲倦不堪了。
朋友,你可曾在茫茫大霧中航行過?在霧中神情緊張地駕駛著一條大船,小心翼翼地緩慢地向對岸駛去,心兒怦怦直跳,惟恐意外發生。在未受教育之前,我正像大霧中的航船,既沒有指南針也沒有探測儀,無從知道海港已經臨近。我心裡無聲地呼喊著:“光明!光明!快給我光明!”恰恰正在此時,愛的光明照在了我的身上。
我覺得有腳步向我走來,以為是母親,我立刻伸出雙手。可是,一個陌生人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緊緊地抱在懷中。我似乎能感覺得到,她就是那個來對我啟示世間的真理、給我深切的愛的人——安妮·莎莉文老師。
第二天早晨,莎莉文老師帶我到她的房間,給了我一個洋娃娃。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柏金斯盲人學校的學生贈送的。衣服是由年老的蘿拉親手縫製的。我玩了一會兒洋娃娃。莎利文小姐拉起我的手,在手掌上慢慢地拼寫“doll”這個詞,這個舉動讓我對手指遊戲產生了興趣,並且模仿在她手上畫畫。當我最後能正確的拼寫這個詞時,我自豪極了,高興得臉都漲紅了,立即跑下樓去,找到母親,拼寫給她看。
我並不知道這就是在寫字,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有文字這種東西。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模仿莎利文老師的動作而已。從此以後,以這種不求甚解的方式,我學會了拼寫“針”(pin)、“杯子”(cup)、以及“坐”(sit)、“站”(stand)、“行”(walk)這些詞。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名字,是在老師教了我幾個星期以後,我才領悟到的。
有一天,莎莉文小姐給我一個更大的新洋娃娃,同時也把原來那個布娃娃拿來放在我的膝上,然後在我手上拼寫“doll”這個詞,用意在於告訴我這個大的布娃娃和小布娃娃一樣都叫做“doll”。
這天上午,我和莎莉文老師為“杯”和“水”這兩個字發生了爭執。她想讓我懂得“杯”是“杯”,“水”是“水”,而我卻把兩者混為一談,“杯”也是“水”,“水”也是“杯”。她沒有辦法,只好暫時丟開這個問題,重新練習布娃娃“doll”這個詞。我實在有些不耐煩了,抓起新洋娃娃就往地上摔,把它摔破了,心中覺得特別痛快。發這種脾氣,我既不慚愧,也不悔恨,我對洋娃娃並沒有愛。在我的那個寂靜而又黑暗的世界裡,根本就不會有溫柔和同情。莎利文小姐把可憐的洋娃娃的碎皮掃到爐子邊,然後把我的帽子遞給我。我知道又可以到外面暖和的陽光里去了。
我們沿著小路散步到井房,房頂上盛開的金銀花芬芳撲鼻。莎利文老師把我的一隻手放在噴水口下,一股清涼的水在我手上流過。她在我的另一隻手上拼寫“water”——“水”字,起先寫得很慢,第二遍就寫得快一些。我靜靜地站著,注意她手指的動作。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有一種神奇的感覺在我腦中激盪,我一下子理解了語言文字的奧秘了,知道了“水”這個字就是正在我手上流過的這種清涼而奇妙的東西。
水喚醒了我的靈魂,並給予我光明、希望、快樂和自由。
井房的經歷使我求知的欲望油然而生。啊!原來宇宙萬物都各有名稱,每個名稱都能啟發我新的思想。我開始以新奇的眼光看待每一樣東西。回到屋裡,碰到的東西似乎都有了生命。我想起那個被我摔碎的洋娃娃,摸索著來到爐子跟前,撿起碎片,想把它們拼,但怎么也拼不好。想起剛才的所作所為,我悔恨莫及,兩眼浸滿了淚水,這是生平第一次。
那一天,我學會了不少字,譬如“父親”(father)、“母親”(mother)、“妹妹”(sister)、“老師”(teacher)等。這些字使整個世界在我面前變得花團錦簇,美不勝收。記得那個美好的夜晚,我獨自躺在床上,心中充滿了喜悅,企盼著新的一天快些來到。啊!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幸福的孩子嗎?
繁花似錦的夏季來臨,莎莉文小姐牽著我的手漫步在田納西河的岸邊,望著田野、山坡,人們正在田間地頭翻土播種。我們在河邊溫軟的草下,開始了人生新的課程。在這裡,我明白了大自然施與人類的恩惠。我懂得了陽光雨露如何使樹木在大地上茁壯成長起來;我懂得了鳥兒如何築巢,如何繁衍,如何隨著季節的變化而遷徙;也懂得了松鼠、鹿和獅子等各種各樣的動物如何覓食,如何棲息。我了解的事情越多,就越感到自然的偉大和世界的美好。
莎莉文小姐先教會我從那粗壯的樹木,那細嫩的草葉,還有我妹妹的那雙小手領略美的享受,然後才教我畫地球的形狀。她把對我的啟蒙同大自然聯繫起來,使我同花同鳥結成愉快的夥伴。但是這期間卻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發現大自然並不總是那么慈愛可親。
那是一個明朗的清晨,我和老師散步到一個較遠的地方。但在我們回家的路上,天氣變得悶熱起來,好幾次我們不得不在路旁的樹下小憩。最後一次歇息在離家不遠的一棵野櫻桃樹下。樹枝茂盛又好攀登,莎莉文老師用手一托,我就上了樹,找個枝杈坐了下來。樹上真是涼快舒暢,於是莎莉文小姐提議就在這兒吃午餐。我樂壞了,答應她一定安靜地坐在那裡,等她回去把飯拿來。
忽然間風雲突變,太陽的溫暖完全消失了,天空烏雲密布,泥土裡散發出一股怪味。我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常有的預兆。我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一種同親人隔絕、同大地分離的孤獨感油然而生。我一動不動地坐著,緊緊地抱著樹幹,一陣陣發抖,心中祈盼著莎莉文小姐快快回來。
一陣沉寂之後,樹葉嘩啦啦齊,強風似乎要將大樹連根拔起。我嚇得抱住樹枝,惟恐被風吹走。樹搖動得越來越厲害,落葉和折斷的小樹枝雨點般向我打來。雖然我急得想從樹上跳下來,卻又不敢動彈。我覺得大地在一陣一陣地震動,像有什麼沉重的東了地上,這震動由下而上地傳到了我坐著的枝幹上。我驚恐到了極點,正要放聲大叫時,莎莉文小姐趕到了,她抓著了我的手,扶我下來。我緊緊抱著她,為又一次接觸到堅實的大地而高興得發狂。我又獲得了一種新的知識——大自然有時也會向她的兒女開戰,在她那溫柔美麗的外表下面還隱藏著利爪哩!
經過這次驚險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爬樹,甚至一想到爬樹就渾身發抖。直到有一天,抵擋不住那繁花滿枝、香味撲鼻的含羞樹的誘惑後,才克服了這種恐懼心理。
那是春天一個美麗的早晨,我獨自坐在涼亭里看書,一股淡淡的香氣迎面撲來,仿佛“春之神”穿亭而過。我分得出來那是含羞樹的花香。我決定去看看,於是摸索到花園的盡頭,含羞樹就長在籬邊小路的拐彎處。
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含羞樹的花朵在陽光下飛舞,開滿花朵的樹枝幾乎垂到青草上。那些美麗的花兒,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紛紛掉落。我穿過落英繽紛的花瓣,走近大樹,站在那裡愣了片刻,然後,我把腳伸到枝椏的空處,兩手抓住枝幹往上爬。樹幹很粗,抓不牢,我的手又被樹皮擦破了,但我有一種美妙的感覺:我正在做一件奇妙的事。因此我不斷往上爬,直到爬上一個舒適的座位。這個座位是很早以前別人造的小椅子,日久天長,已成了樹的一部分。我在上面呆,好像空中凌雲的仙女一樣。從那以後,我常在這棵月宮仙桂上盡興玩耍,冥思遐想,遨遊在美妙的夢境中。
我已經掌握了語言的鑰匙,急於想加以運用。
通常,有聽力的孩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學習語言。別人嘴裡說出來的話,他們可以輕鬆愉快地了解與學習,並且摹仿著說出口。但是,耳聾的孩子卻必須經歷無數的痛苦煎熬,慢慢 才能學會。但無論如何艱辛,結果總是無比美妙。我從每一件東西的名稱慢慢學起,由期期艾艾地發音,進展到可以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進行無限美妙的想像。
起初,老師告訴我許多新鮮事,我很少發問。由於我知識有限,概念模糊,字詞掌握得很少。隨著我對外界的了解逐漸增加,辭彙也多了,問題也就多了起來。我常常對一件事物一而再,再而三地探個究竟,想了解得更多些。有時從一個學習的新詞,常常聯想起以前發生的種種經歷。
記得有一天早晨,我第一次問起“愛”這個字的意思。當時認識的字還不很多,我在花園裡摘了幾朵早開的紫羅蘭送給莎莉文老師。她很高興地想吻我,可我那時除了母親外,不願意讓別人吻我。那時候,莎莉文小姐用一隻胳膊輕輕地摟著我,在我手上拼寫出了“我愛海倫”幾個字。
“愛是什麼?”我問。
莎莉文老師把我摟得更緊了,用手指著我的心說:“愛在這裡。”
我第一次感到了心臟的師的話和動作依然迷惑不解,因為當時除了能觸摸到的東西外,我幾乎什麼都不懂。
我聞了聞她手裡的紫羅蘭,一半兒用文字,一半兒用手勢問道:“愛就是花的香味嗎?”
我又想了想。太陽正溫暖地照耀著我們。
“愛是不是太陽?”我指著陽光射來的方向問,“是太陽么?”
當時在我看來,世界上沒有比太陽更好的東西了,它的熱力使萬物茁壯生長。但莎莉文小姐卻連連搖頭,我真是又困惑又失望,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老師不能告訴我,什麼是愛呢?
一兩天過後,我正用線把大小不同的珠子串起來,按兩個大的、三個小的這樣的次序。結果老是弄錯,莎莉文小姐在一旁耐心地為我糾正錯誤。弄到最後,我發現有一大段串錯了,於是,我用心想著,到底應該怎樣才能把這些珠子串好。莎莉文老師碰碰我的額頭,使勁地拼寫出了“想”這個字。
這時,我突然明白了,這個字原來指的是腦子裡正在進行的過程。這是我第一次領悟到抽象的概念。
我靜靜地在那裡坐了許久,不是在想珠子的排列方式,而是在腦海中用新的觀念來尋求“愛”的解釋。那天,烏雲密布,間或有陣陣的細雨,突然間太陽突破雲層,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又問老師:“愛是不是太陽?”
“愛有點兒像太陽沒出來以前天空中的雲彩。”老師回答說。她似乎意識到我仍然是困惑的,於是又用更淺顯、但當時我依然無法理解的話解釋說:“你摸不到雲彩,但你能感覺到雨水。你也知道,在經過一天酷熱日曬之後,要是花和大地能得到雨水會是多么高興呀!愛也是摸不著的,但你卻能感到她帶來的甜蜜。沒有愛,你就不快活,也不想玩了。”
剎那間,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感覺到有無數無形的線條正穿梭在我和其他人的心靈中間。
第二單元
6、雪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訊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適明的水晶模樣;邊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麼,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裡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7、雷電頌
屈原(向風及雷電)風!你咆哮吧!咆哮吧!盡力地咆哮吧!在這暗無天日的時候,一切都睡著了,都沉在夢裡,都死了的時候,正是應該你咆哮的時候了,應該你盡力咆哮的時候!
儘管你是怎樣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們從夢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轉來,不能吹掉這比鐵還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塵,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動一些花草樹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長江,使那東海,為你翻波浪,和你一同地大聲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長江,我思念那東海,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波瀾呀!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偉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樂,是詩!
啊,這宇宙中的偉大的詩!你們風,你們雷,你們電,你們在這黑暗中咆哮著的,閃耀著的一切的一切,你們都是詩,都是音樂,都是跳舞。你們宇宙中偉大的藝人們呀,儘量發揮你們的力量吧。發泄出無邊無際的怒火把這黑暗的宇宙,陰慘的宇宙,bao6*炸了吧!bao6*炸了吧!
雷!你那轟隆隆的,是你車輪子滾動的聲音?你把我載著拖到洞庭湖的邊上去,拖到長江的邊上去,拖到東海的邊上去呀!我要看那滾滾的波濤,我要聽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飄流到那沒有陰謀、沒有污穢、沒有自私自利的沒有人的小島上去呀!我要和著你,和著你的聲音,和著那茫茫的大海,—同跳進那沒有邊際的沒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電!你這宇宙中最犀利的劍呀!我的長劍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長劍,你不能拔去我無形的長劍呀。電,你這宇宙中的劍,也正是,我心中的劍。你劈吧,劈吧,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劈開!雖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樣,你抽掉了,它又合攏了來,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暫時間的一瞬的顯現,喔,那多么燦爛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這宇宙中的最偉大者呀,火!你在天邊,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這熊熊地燃燒著的生命,我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難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嗎?
炸裂呀,我的身體!炸裂呀,宇宙!讓那赤條條的火滾動起來,像這風一樣,像那海一樣,滾動起來,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穢,燒毀了吧!燒毀了吧!把這包含著一切罪惡的黑暗燒毀了吧!
把你這東皇太一燒毀了吧!把你這雲中君燒毀了吧!你們這些土偶木梗,你們高坐在神位上有什麼德能?你們只是產生黑暗的父親和母親!
你,你東君,你是什麼個東君?別人說你是太陽神,你,你坐在那馬上絲毫也不能馳騁。你,你紅著一個面孔,你也害羞嗎?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這土偶木梗,你這沒心肝的,沒靈魂的,我要把你燒毀,燒毀,燒毀你的一切,特別要燒毀你那匹馬!你假如是有本領,就下來走走吧!什麼個大司命,什麼個少司命,你們的天大的本領就只有曉得播弄人!什麼個湘君,什麼個湘夫人,你們的天大的本領也就只曉得痛哭幾聲!哭,哭有什麼用?眼淚,眼淚有什麼用?頂多讓你們哭出幾籠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們用來打奴隸的刑具么?你們滾下船來,你們滾下雲頭來,我都要把你們燒毀!燒毀!燒毀!
哼,還有你這河伯……喔,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個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當我被人們押著,押上了一個高坡,衛士們要息腳,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頭望著龍門。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見嬋娟被人虐待,我看見你挺身而出,指天畫地有所爭論。結果,你是被人押進了龍門,嬋娟她也被人押進了龍門。
但是我,我沒有眼淚。宇宙,宇宙也沒有眼淚呀!眼淚有什麼用呵?我們只有雷霆,只有閃電,只有風暴,我們沒有拖泥帶水的雨!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動吧,風!咆哮吧,雷!閃耀吧,電!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懷裡的東西,毀滅,毀滅,毀滅呀!
8、短文兩篇

為著追求光和熱,將身子撲向燈火,終於死在燈下,或者浸在油中,飛蛾是值得讚美的。在最後的一瞬間它得到光,也得到熱了。
我懷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趕日影,渴死在山谷。為著追求光和熱,人寧願捨棄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愛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
沒有了光和熱,這人間不是會成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雙翅膀,我甘願做人間的飛蛾。我要飛向火熱的日球。讓我在眼前一陣光、身內一陣熱的當兒,失去知覺,而化作一陣煙,一撮灰。

每次對著長空的一輪皓月,我會想:在這時候某某人也在憑欄望月么?
圓月有如一面明鏡,高懸在藍空。我們的面影都該留在鏡里吧,這鏡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寒夜對鏡,只覺冷光撲面。面對涼月,我也有這感覺。
在海上,山間,園內,街中,有時在靜夜裡一個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台上,我望著明月,總感到寒光冷氣侵入我的身子。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見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覺得自己衣服上也積了很厚的霜似的。
的確,月光冷得很。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會發出熱力的。月的光是死的光。
但是為什麼還有姮娥奔月的傳說呢?難道那個服了不死之藥的美女便可以使這已死的星球再生么?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鏡中看見了什麼人的面影吧。
9、海燕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
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衝向烏雲,它叫喊著,──就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烏雲聽出了歡樂。
在這叫喊聲里──充滿著對暴風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里,烏雲聽出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海鷗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呻吟著,──呻吟著,它們在大海上飛竄,想把自己對暴風雨的恐懼,掩藏到大海深處。
海鴨也在呻吟著,──它們這些海鴨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戰鬥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蠢笨的企鵝,膽怯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到懸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飛翔!
烏雲越來越暗,越來越低,向海面直壓下來,而波浪一邊歌唱,一邊沖向高空,去迎接那雷聲。
雷聲轟響。波浪在憤怒的飛沫中呼叫,跟狂風爭鳴。看吧,狂風緊緊抱起一層層巨浪,惡狠狠地把它們甩到懸崖上,把這些大塊的翡翠摔成塵霧和碎末。
海燕叫喊著,飛翔著,像黑色的閃電,箭一般地穿過烏雲,翅膀掠起波浪的飛沫。
看吧,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雨的精靈,──它在大笑,它又在號叫……它笑些烏雲,它因為歡樂而號叫!
這個敏感的精靈,──它從雷聲的震怒里,早就聽出了睏乏,它深信,烏雲遮不住太陽,──是的,遮不住的!
狂風吼叫……雷聲轟響……
一堆堆烏雲,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在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閃電的箭光,把它們熄滅在自己的深淵裡。這些閃電的影子,活像一條條火蛇,在大海里蜿蜒遊動,一晃就消失了。
──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的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10、組歌
浪之歌
我同海岸是一對情人。愛情讓我們相親相近,空氣卻使我們相離相分。我隨著碧海丹霞來到這裡,為的是將我這似銀的泡沫與金沙鋪就的海岸合為一體;我用自己的津液讓它的心冷卻一些,別那么過分熾熱。
清晨,我在情人的耳邊發出海誓山盟,於是他把我緊緊抱在懷中;傍晚,我把愛戀的禱詞歌吟,於是他將我親吻。
我生性執拗,急躁;我的情人卻堅妨忍而有耐心。
潮水漲來時,我擁抱著他;潮水退去時,我撲倒在他的腳下。
曾有多少次,當美人魚從海底鑽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欣賞星空時,我圍繞她們跳過舞;曾有多少次,當有情人向俊俏的少女傾訴著自己為愛情所苦時,我陪伴他長吁短嘆,幫助他將衷情吐露;曾有多少次,我與礁石同席對飲,它竟紋絲不動,我同它嘻嘻哈哈,它竟面無笑容。我曾從海中托起過多少人的軀體,使他們死裡逃生;我又從海底偷出多少珍珠,作為向美女麗人的饋贈。
夜闌人靜,萬物都在夢鄉里沉睡,惟有我徹夜不寐;時而歌唱,時而嘆息。嗚呼! 徹夜不眠讓我形容憔悴。縱使我滿腹愛情,而愛情的真諦就是清醒。
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是我終身的工作。
雨之歌
我是根跟晶亮銀線,神把我從天穹撇下人間,於是大自然拿我去把千山萬窮裝點。
我是顆顆璀璨的珍珠,從阿施塔特女神王冠上散落下來,於是,清晨的女兒把我偷去,用以鑲嵌綠野大地。
我哭,山河卻在歡笑;我掉落下來,花草卻昂起了頭,挺起了腰,綻開了笑臉
雲彩和田野是一對情侶,我是他們之間傳情的信使:這位乾渴難耐,我去解除;那位相思成病,我去醫治。
雷聲隆隆閃似劍,在為我鳴鑼開道;一道彩虹掛青天,宣告我行程終了。塵世人生也是如此;開始於盛氣凌人的物質的鐵蹄之下,終結在不動聲色的死神的懷抱。
我從湖中升起,借著以太的翅膀翱翔、行進。一旦我見到美麗的園林,便落下來,吻著花兒的芳唇,擁抱著青枝綠葉,使的草木更加清潤迷人
在寂靜中,我用纖細的手指輕輕的敲擊著窗戶上的玻璃,於是那敲擊聲構成一種樂曲,啟迪那些敏敢的心扉。
空氣中的熱使我降生在地,我又反過來去消除這種熱氣。這就如同女人,她們從男人那裡吸取力量,反過來又用這種力量去征服男人。
我是大海的嘆息,是天空的淚水,是田野的微笑。這同愛情何其酷肖:它是感情大海的嘆息,是思想天空的淚水,是心靈田野的微笑。
第三單元
11、敬畏自然
人們常常把人與自然對立起來,宣稱要征服自然。這實在是太狂妄自大了,因為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永遠只是一個天真幼稚的孩童,而他卻要作自然的主人!他只是大自然機體上普通的一部分,正像一株小草只是她的普通一部分一樣,有什麼資格與自然對立!
如果說自然的智慧是大海,那么,人類的智慧就只是大海中的一個小水滴,雖然這個水滴也映照著大海,但畢竟不是大海。可是,人們卻要用這滴水來代替大海。
看著人類這種膚淺的表現,大自然一定會竊竊私笑──就像母親面對無知的孩子那樣的笑。人類的作品飛上了太空,打開了一個個微觀世界,於是人類就沾沾自喜,以為揭開了大自然的秘密。可是,在自然看來,人類上下翻飛的這片巨大空間,不過是咫尺之間而已,就如同鯤鵬看待鷦鷯一般,只是蓬蒿之間罷了。即使從人類自身智慧發展史的角度看,人類也沒有理由過分自傲:人類的知識與其祖先相比誠然有了極大的進步,似乎有嘲笑古人的資本;可是,殊不知對於後人而言我們也是古人,一萬年以後的人們也同樣會嘲笑今天的我們,也許在他們看來,我們的科學觀念完全錯了,我們的太空飛行器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非常簡單的兒童玩具。人類的認識史仿佛是糾錯的歷史,一代一代地糾正著前人的錯誤,於是當我們打開科學史的時候,就會發現科學史只是犯錯誤的歷史。那么,我們有什麼理由和資格嘲笑古人、在大自然面前賣弄小聰明呢?
人類是大自然的模仿者,但他模仿得很拙劣。他發明了種種工具,挖掘出大自然用億萬年的時間積累下來的寶藏──煤碳、石油、天然氣以及其他各種礦物質,人類為自己取得的這些成就而喜形於色,然而,誰能斷言那些狼藉斑斑的礦坑不會是人類自掘的墳墓呢?誰能斷言我們不是在走著一條通向死亡的路呢?
常言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嘁嘁。智慧也是同樣,小聰明是狂傲的,而大智慧卻是謙遜的。人類的智慧決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也遠不是最高的智慧,有什麼資格傲慢呢?
在宇宙中,一定存在著就本質說遠比我們的智慧要高得多的生物。因為,“我們”的太陽系只有四十多億年的歷史,就演化出了有智慧的生物;而宇宙至少已有二百億年的歷史了,在那些比我們更古老的星系裡,一定早就演化出了更高級的生物。這些生物的智慧是我們所無法比擬的。也許,他們看我們,就像我們看螞蟻一般,即使我們中的那些偉大人物,在他們看來也不過爾爾。大詩人蒲柏曾經有詩曰:
最近高天層上的人都在看
地上人的行動很離奇
有人發現了自然規律
居然做出這樣的事體
他們在看我們的牛頓
好比我們在欣賞猢猻
我們的牛頓和愛因斯坦,在他們眼中頂多是個聰明的猴子。
人類的智慧與大自然的智慧相比實在是相形見絀。無論是令人厭惡的蒼蠅蚊子,還是美麗可人的鮮花綠草;無論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星空,還是不值一提的灰塵,都是大自然精巧絕倫的藝術品,展示出大自然深邃、高超的智慧。大自然用“死”的物質創造出了這樣豐富多采的生命,而人類卻不能製造出一個哪怕是最簡單的生物。就目前所知,人本身就是自然智慧的最高體現,是她最傑出的作品之一。人體共有一萬億多個細胞,這么多的細胞不僅能夠相互協調,而且每個細胞都有著與眾不同的特殊分工,每個細胞都有其特定的工作,絕對不會混淆,從而使整個人體處於高度有序的狀態。在近百年的時間中,人體細胞儘管替換許多次,但這種秩序並不會改變。最不可思議的恐怕要數我們的大腦了,它使人有喜怒哀樂,還能夠思維,能夠理解、想像。大自然也很“懂得”美學原則,在創造每個事物以及我們身體的時候運用了各種美的規律,比如對稱性、協調性等等,使人體、花朵等表現出難以形容的美。用盡人類的全部智慧,恐怕也難以造出這樣的一個人來,讓那一萬億個細胞協調工作,是人類的智慧所不能勝任的。
自然之所以創造出會思維的生物,也許是有深意的。在我看來,宇宙之所以創造智慧生物是“為了”進行自我認識,“為了”欣賞她自己壯麗無比的美。人是自然發展的高級階段,人的智慧是宇宙智慧的高級形態,其高級之處僅在於他會思維、能夠進行理解以及有自我意識。人的智慧與宇宙的智慧是同一智慧的不同階段。宇宙或者說自然借我的眼睛來觀看她自己,借我的嘴來表達她自己,說出她億萬年來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從這個角度可以說,我的智慧即是自然的智慧,我對宇宙的認識即是宇宙對自己的認識,我思維即是宇宙在思維,我痛苦即是自然在痛苦,我歡笑即是宇宙在歡笑。所以,人僅有的一點小智慧也是大自然所賦予的,並不屬於他自己所有,他只不過是宇宙自我認識的工具。因此,人對自然的種種誤解,也許是自然對她自己的誤解吧。
這樣看來,我就只是宇宙機體上的一個部分,一個器官,就如同大腦是我們身體的一個器官一樣,人與宇宙本來就是一體的。宇宙是一個大生命,而我只是這個大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那么,讓我們愛護自然就像愛護我們的身體一樣吧。
誰說宇宙是沒有生命的?宇宙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永恆的生命,那永恆的運動、那演化的過程,不正是她生命力的體現嗎?如果宇宙沒有生命,怎么會從中開出燦爛的生命之花?這個宇宙到處都隱藏著生命,到處都有生命的萌芽,到處都有沉默的聲音。你難道沒有聽到石頭裡也有生命的吶喊嗎?你難道沒有用心靈聽到從那遙遠的星系裡傳來的友好問候嗎?
即使那些看起來死氣沉沉的物質,也是宇宙生命的構成部分,也是生命的一種存在形式。那些高級的生命形態正是從這“死”的物質中產生的,換言之,包括我們人類在內的高級生命,只是物質的另一種存在方式。在物質中,有無數的生命在沉睡著,一旦出場的時間到了,它們就會從睡夢中醒來。
因此,人類並不孤獨,在宇宙中處處是我們的弟兄。
因此,我們再也不應該把宇宙的其他部分看作只是我們征服的對象,再也不應該把其他生物僅僅看作我們的美味佳肴,而首先應該把它們看作是與我們平等的生命,看作是宇宙智慧的創造物,看作是宇宙之美的展示者,首先應該敬畏它們,就像敬畏我們自己一樣。敬畏它們,就是敬畏宇宙,敬畏自然,就是敬畏我們自己。
萬不得已要吃那些“低等”生物時,也要對它們講人道或道德,就像我們對人本身要講人道一樣。當我們為了活命而吃其他生物時,不應當折磨它們,而應當讓它們儘快地或儘可能讓它們無痛苦地死去。在這方面,人類的食文化存在著大量極其殘酷野蠻的行為。比如用油煎活魚、喝活猴的腦子、燙活狗(把開水從狗嘴裡灌進去,據說這樣做出的狗肉最好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它們也是一種生命,它們也有感覺、也有痛苦啊,假若有人這樣來對待人類,我們會作何感想呢?
如果說吃其他生物是為了我們的生存,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人類的另一種行為則是絕對不可原諒的:有些人無緣無故地拈死螞蟻或打死青蛙等動物,或是弄死植物,而這樣做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這是一種十分惡毒的行為。要知道,一隻螞蟻的生命,如同我們的生命一樣,也只有一次,是不能死而復生的;要知道,它也有父母兄弟啊。如果有一種巨大的動物,視我們如同螞蟻,把我們隨意地拈來拈去,當我們的兄弟或父母外出的時候,被他拈死,再也沒有回來,那時我們會怎樣想呢?更為重要的是,你所拈死的,是宇宙歷經幾十億年的時間才製造出來的一件藝術品!
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教導人們要敬畏宇宙、敬畏生命,原因在於:宗教總是把萬物看作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看作是大自然智慧的體現,是神聖的,因而是值得我們深深敬畏的。佛教就教導人們不要殺生,即要敬畏生命。如果一個人能夠做到善待生命、善待自然,那么,他不是佛,也離佛不遠了。
12、羅布泊,消逝的仙湖
塔克拉瑪乾沙漠邊緣有個羅布泊。自20世紀初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闖入羅布泊,它才逐漸為人所知。
1980年,我國著名的科學家彭家木在那裡進行科學考察失蹤;16年後,探險家余純順又在那裡遇難,更給羅布泊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羅布泊.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沒有一棵草,一條溪,夏季氣溫高達70℃。羅布泊,天空中不見一隻鳥,沒有任何飛禽敢於穿越。
可是,從前的羅布泊不是沙漠。在遙遠的過去,那裡卻是牛馬成群、綠林環繞、河流清澈的生命綠洲。
羅布泊,“泊”字左邊是三點水啊!
翻開有關西域的歷史書籍,你會驚異於羅布泊的熱鬧繁華。
《漢書·西域傳》記載了西域36國在歐亞人陸的廣闊腹地畫出的綿延不絕的綠色長廊,夏季走人這裡與置身江南無異。昔日塔里木盆地豐富的水系滋潤著萬頃綠地。當年張騫肩負偉大歷史使命西出陽關,當他踏上這片想像中荒涼蕭瑟的大地時,卻被它的美麗驚呆了。映人張騫眼中的是遍地的綠色和金黃的麥浪,從此,張騫率眾人開出了著名的絲綢之路。
另據史書記載,在4世紀時,羅布泊水面超過20萬平方公里。到了20世紀還有l OOO多平方公里水域。斯文·赫定在20世紀30年代進羅布泊時還乘小舟。他坐著船饒有興趣地在水面上轉了兒圈,他站在船頭四下遠眺,感嘆這裡的美景。回國後,斯文·赫定在他那部著名的《亞洲腹地探險8年》一書中寫道:羅布泊使我驚訝,羅布泊像座仙湖,水面像鏡子一樣,在和煦的陽光下,我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在船的不遠處幾隻野鴨在湖面上玩耍,魚鷗及其他小鳥歡娛地歌唱著……
被斯文·赫定讚譽過的這片水域於20世紀70年代完全消失,羅布泊從此成了令人恐怖的地方。
羅布泊的消亡與塔里木河有著直接關係。
塔里木河全長1321公里,是中國第一、世界第二大內陸河。據《西域水道記》記載,20世紀20年代前,塔里木河下遊河水豐盈,碧波蕩漾,岸邊胡楊叢生,林木茁壯。1925年至1927年,國6*6*dang政府一聲令下,塔里木河改道向北流入孔雀河匯入羅布泊,導致塔里木河下游乾旱缺水,3個村莊的310戶村民逃離家園,耕地廢棄,沙化擴展。解放後的1952年,塔里木河中游因修築輪台大壩,又將塔里木河河道改了過求。塔里木河下游生態環境得以好轉,胡楊枝重吐綠葉,原來廢棄的耕地長出了青草,這裡變成牧場。
問題出在近30多年。塔里木河兩岸人口激增,水的需求也跟著增加。擴大後的耕地要用水,開採礦藏需要水,水從哪裡來?人們拚命向塔里木河要水。幾十年間塔里木河流域修築水庫130多座。任意掘堤修引水口138處,建抽水泵站400多處.有的泵站一天就要抽水萬多立方米。
盲目增加耕地用水、盲目修建水庫截水、旨日掘堤引水、盲目建泵站抽水,“四盲”像個巨大的吸水鬼,終於將塔罩木河抽乾了,使塔里木河的長度由60年代的1 321公里急劇萎縮到現在的不足1000公里,320公里的河道乾涸,以致沿岸5萬多市耕地受到威脅。斷了水的羅布泊成了一個死湖、乾湖。羅布泊乾涸後,周邊生態環境馬上發牛變化,草本植物全部枯死,防沙衛士胡楊林成片死亡,沙漠以每年3米至5米的速度向湖中推進。羅布泊很快與廣闊無垠的塔克拉瑪乾大沙漠渾然一體。
羅布泊消失了。
金秋十月,我站到了位於新疆巴音郭楞自治州的塔里木河的大橋上。
放眼望去,塔里木河兩岸的胡楊林似一道綠色的長城。
胡楊,wei6*吾爾語稱做“托克拉克”,意為“最美麗的樹”。胡楊林是牲畜天然的庇護所和棲息地,馬、鹿、野駱駝、鵝喉羚、鷺鷥等百餘種野生動物在林中繁衍生息,林中還伴著甘草、駱駝刺等多種沙生植物,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個特殊的牛態體系,營造了一個個綠洲,養育著南疆750餘萬各民族兒女。
如此重要的胡楊林因塔里木河下游的乾涸而夫面積死亡。1%8年,塔甲木河流域有胡楊林780萬畝,現在已減少到420萬市。伴隨著胡楊林的銳減,塔里小河流域土地沙漠化面積從66%上下到84%。“沙進人退”在塔里木河下游變成現實,至羅布莊一帶的庫魯克庫姆與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瑪乾沙漠合攏,瘋狂地吞噬著夾縫中的綠色長城,從中穿過的218國道已有197處被沙漠掩埋。
我們沿塔里木河向西走出200公里後,綠色長城突然從眼中消失。塔里木河兩岸的胡楊林與兩邊的沙地成了一個顏色。由於缺水,長達數百公里的綠色長城在乾渴中崩塌。
號稱千年不死的胡楊林啊,在忍受了20餘年的乾渴後終於變成了乾枯的“木乃伊”。那奇形怪狀的枯枝、那死後不願倒下的身軀,似在表明胡楊在生命最後時刻的掙扎與痛苦,又像是向誰伸出求救之手!
再向前,我們到了羅布泊的邊緣。同來的同志告訴我,再也不能向前走了。若想進入羅布泊,至少要有兩輛汽車,必須備足食品和水。我們只得鑽出汽車,將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羅布泊。
站在羅布泊邊緣,會突然感到荒漠是大地裸露的胸膛,大地住這裡已脫盡了外衣,露出自己的肌膚筋骨。站在羅布泊邊緣,你能看清那一道道肋骨的排列走向,看到滄海桑田的痕跡,你會感到這胸膛裡面深藏的痛苦與無奈
羅布泊還能重現往日的生機嗎?我問自己。
此時此刻,我們停止了說笑。那一片巨大的黃色沙地深深地刺痛著我們的心,使我們個個心情沉重。30年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瞬。30年前那片胡楊茂密、清水盈盈的湖面就在這瞬間從我們的眼中消失。
這齣悲劇的製造者又是人!
悲劇並沒有止住。同樣的悲劇仍在其他一些地方上演。
世界著名的內陸湖青海湖,50年問湖水下降8.8米,平均每6年下降l米,陸地已向湖中延伸了10多公里;數千年風沙未能掩埋的甘肅敦煌月牙泉,近年來卻因當地超采地下水,水域而積從50年代的1.1652萬半方米縮小至5397平方米,水深只剩尺余,大有十涸之勢……這一切也都是人為的!
救救青海湖,救救月牙泉,救救所有因人的介入而即將成為荒漠的地方!
13、旅鼠之謎
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在巴羅附近的愛斯基摩人村落遺址上徘徊,希望能找到一塊值得保存的文物作紀念,但轉了半天一無所獲,卻突然從草叢裡跑出一隻老鼠來,它一看苗頭不對,知道出來得不是時候,便倉皇逃竄。我很想看看這北極老鼠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便在後面緊追不捨。它跑了半天,找不到一個洞口可鑽,我急中生智,摘下帽子把它扣住了。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從帽子裡取出時,突然過來一個高個子的白人,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笑眯眯地問道:“你捉到了什麼好東西?”
“是一隻老鼠。”我說,接著補充了一句,“也許足一隻田鼠。”
“不。”他蹲下來,看著那隻老鼠,搖搖頭說,“這是一隻旅鼠。”
“真的?”我驚叫起來,“這就是北極旅鼠?除了顏色深一點之外,它看上去與我們家鄉的田鼠沒有什麼明顯的區別。”我仔細地端詳著它那黑色的絨毛和尖尖的嘴巴,近乎自言自語地說。
“是的,這就是神秘莫測的北極旅鼠,人們研究了好幾個世紀,卻始終解不開它們的奧秘。”說著,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並自我介紹說,“我是丹尼斯,從紐約來的。”
丹尼斯-馬洛拉斯先生是紐約動物協會的成員。
他坐到草地上,抓起那隻旅鼠,很內行地讓它張開了口,露出額尖利的牙齒:“它們雖然是哺乳動物,但在所有動物之中,甚至也包括昆蟲在內,是繁殖能力最強的動物.也許只有細菌分裂才能和它們相媲美。它們一年能生七八胎,每胎可生12個幼崽。更加有趣的是,只需20多天,幼崽即可成熟,並且升始生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他直直地望著我。
“意味著它們繁殖得很快唄。”我半開玩笑地回答說。
“繁殖得有多快呢?”他追問道。
“這……”我無言以對了。
“計我們算筆賬你就知道了。”他把老鼠放進一個紙袋裡,從背包中取出了本子和鉛筆,“一對旅鼠從三月份開始生育,假使它們一年中生了7窩,每窩12隻,一共84隻,這是它們的第二代,電就是兒子和女兒。再假設每胎都是6公6母,則為6對。20天后,第一胎的6對開始生育,每胎1 2隻.一下子就可生出72隻,一共可以生6胎,則為432隻。40天后,第二胎的6塒也投入了生育大軍,它們一共可以生5胎,若每胎12隻.則為360隻。以此類推,那么,它們的孫子和孫女能有多少呢?一共可以有l512隻。這是第三代。不要忘了,40天以後,第三代的第一胎共36對也開始繁殖了,它們的第一胎就可以生432隻,一共可生5胎,為2 160隻。還有第三代的第二胎到第七胎呢,所以di6*6*代一生可以牛出6 480隻小老鼠。照這樣推算下去,第五代為25920隻,第六代為93 312隻,第七代為279 936隻,第八代,也就是這一年的最後一批為559 872隻。你看看,從一月份的2隻,到八月底九月初就會變成967 118隻的龐大隊伍!就是由於氣候、疾病和天敵的消耗等原因中途死掉一半,也還有50萬隻!天哪,這簡直像是一個天文數字!”他把推算的結果擺在我的面前,用手指著那些數字說。
我遲疑地接過他的本子,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數字,內心深表懷疑。於是自己動手,重新推算了一一遍,所得的結果竟然和他的完全一致。“是的,”我喃喃地說,“這實在是一個可怕的數字。”
“正因為如此,所以,在如此廣闊的北極草原上,有時候,它們的密度竟能達到每公頃有250隻之多!這還只是旅鼠的第一大奧秘。”看著我驚訝的表情,他顯得有點得意。
“幸好它們只是一些小老鼠,如果再大一點,例如是兔子或者山羊之類,還不把地球上所有的草都吃光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會的,大自然是要進行干預的。”他把本子收了起來,望了一眼那個盛老鼠的紙袋子,“實際上,旅鼠並非每年都太量繁殖,而是有節制的,並且有豐年和歉年之分,大約四年左右一個周期。在平常年份,旅鼠只進行少量繁殖,使其數量稍有增長。而在歉年或叫做小年當中,它們的計畫生育很嚴,甚至可以使其數量基本上保持不變。只有到了豐年,當氣候適宜和食物富足時,它們就像聽到一聲令下,齊心合力地火量繁殖起來,使整個種群的數量急劇地膨脹。一旦達到一定的密度,例如一公頃有幾百隻,奇怪的現象就發生了:這時候,幾乎所有的旅鼠一下子都變得焦躁不安起來,它們東跑西顛,吵吵嚷嚷,永無休止,停止進食,似乎大難臨頭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似的。這時的旅鼠不再膽小怕事,見人就跑,而是恰恰相反,在任何天敵面前它們都顯得勇敢異常,無所畏懼,具有明顯的挑釁性,有時甚至會主動進攻,真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更加難以解釋的是,這時候,連它們的毛色也會發生明顯的變化,由灰黑變成鮮艷的橘紅,使其目標變得特別突出。所有這些奇怪的現象加在一起,惟一可能而且合理的解釋是,它們千方百計地去吸引像貓頭鷹、賊鷗、灰黑色海鷗、粗腿禿鷹、北極孤狸甚至北極熊等滅敵的注意,以便多多地來吞食它們。這與zi6*殺沒有什麼區別.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的敢死隊差不多。”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卻怎么也笑不出,陷入了迷惘的沉思。在這個星球上,一切生物都在為了生存而競爭,而那些可憐的旅鼠怎么會想方設法去zi6*殺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不去大量繁殖,不就可以避免這種悲劇!
丹尼斯大約猜透了我的心思,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這就是旅鼠的第二個難解之謎。但是,無論怎樣地暴露自己,因為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而天敵的數量卻總是有限的,要靠這種方法來減少數量收效甚微。因此,它們似乎是一計不成又生一汁,顯示出一種非常強烈的遷移意識,紛紛聚集在一起,漸漸地形成大群,開始時似乎沒有什麼明確的方向和目標,到處亂竄,就像出發之前的亂忙.正在做著各種準備似的。但到後來,不知是誰一聲令下,也不知道是由誰帶頭,它們忽然朝著同一個方向,浩浩蕩蕩地出發了。而且往往是白天休整進食,晚上摸黑前進。沿途不斷有老鼠加入,隊伍愈來愈大,常常達數百萬隻。它們逢山過山,遇水涉水,前赴後繼,沿著…條筆直的路線奮勇前進,決不繞道,更不停止。一直奔到大海,仍然毫無懼色,紛紛跳將下去,被洶湧澎湃的波濤吞沒,直到全軍覆沒為止。這就是所謂‘旅鼠死亡大遷移’。”說到這裡,丹尼斯似乎也感慨起來,兩眼眺望著遠處的天邊,仿佛是在自言自語,“真是滑稽可笑!真是不可思議!這就是旅鼠的第三人奧秘”。
“它們這種大遷移是不是因為發生了大饑荒,而試圖去尋找一塊水草豐美的新領地而誤入歧途呢?”
“不像。”丹尼斯搖了搖頭,“旅鼠是一種嚙齒類動物,主要以草根、草莖和苔蘚之類的植物為食,這些植物遍布北極草原,即使達到每公頃250隻的密度也還足地廣鼠稀,不可能發牛嚴重的饑荒。而且,它們不是偶然的來一次大逃亡,而足周期性的,每隔幾年就來一次,而且沿著一定的路線,所以不大可能是因為飢餓所致。更具有說服力的是,它們在遷徙途中即使遇到食物豐美的地區也不停留。由此可見,導致它們人遷徙的原因決不是因為饑荒,而是另有他圖。”
“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也許它們只是聚在一起,到處亂跑,而把大海當成它們經常穿越的小河溝也說不定。因為它們的視力很差,鼠目寸光,看不到遠處的東西,所以很難把大海和小河溝區別開來。”
“不!不!”他堅定地搖搖頭,“有人專門研究了各地旅鼠遷移的方向,結果發現,它們最終的目的都是奔向大海。例如,瑞典和挪威中部的旅鼠是往西奔向大西洋,而挪威北部的旅鼠則是往北奔向巴倫支海。奇怪的是,還沒有發現哪個地方的旅鼠是往南遷移的,其實只要它們稍微往南走一點,就可以找到食物豐富且氣候溫和的天堂。由此可見,它們似乎是按照某種嚴格的指令行事,明白無誤地都把人海看作自己最終的歸宿。”
“還有一個問題,”我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的話,“如果所有的旅鼠都這樣匆匆忙忙地跳進大海去zi6*殺,那么它們不是早該斷子絕孫了嗎?”
“這一點你就放心好了,它們還不至於傻到那種地步。”他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當它們要進行大遷移時,總是忘不了留下少量的夥伴看家,並擔任起傳宗接代的神聖任務。這看上去真是天意。”
“那么,旅鼠為什麼會有如此超強的繁殖能力而過一段時問義要來一次集體大zi6*殺呢?”我終於提出了這一問題。
“不知道。”他聳了聳肩膀,“這是動物學中,特別是有關動物行為的研究中一大難解之謎。”
“有什麼假說嗎?”我仍不甘心。
“沒有。”他搖了搖頭,“因為這些行為如此稀奇古懌,以致人們連可能的假說也提不出來。”說著,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草葉和塵土,“許多動物學家和動物行為專家對北極的旅鼠進行了詳細的觀察和研究,總想解開其中的奧秘,但是都失敗了。因此,我雖然沒有對旅鼠進行過專門研究,我知道的這些只不過是道聽途說,但我總是覺得,過去的事實似乎表明,看來用通常的研究方法和思維方式是難以解開旅鼠之謎的。”
我們邊走邊談,慢慢地往海邊走去。剛剛走到懸崖的邊緣,他卻突然大叫一聲,縱身就要跳將下去。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帶。這回輪到他哈哈大笑了,他笑得彎下腰去,順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真認為我會像旅鼠那樣不顧一切地跳下去嗎?決不會的。在旅鼠的奧秘還沒有弄清楚之前,我自己卻先跳到海里去zi6*殺.豈不是比旅鼠還要荒唐滑稽?”笑了一陣,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說:“不過,人類也許應該從旅鼠身上學到點什麼。例如,如果人類也毫無節制地繁衍下去,也許有一天不得不走旅鼠的道路。”
14、大雁歸來
一隻燕子的來臨說明不了春天,但當一群大雁衝破了三月暖流的霧靄時,春天就來到到了。
如果一隻主教雀對著暖流歌唱起春天來,卻發現自己搞錯了,它還可以糾正自己的錯誤,繼續保持它在冬季的緘默;如果一隻花鼠想出來曬太陽,卻遇到了一陣暴風雪,也可以再回去睡覺;而一隻定期遷徙的大雁,下定了在黑夜飛行200英里的賭注,它一旦起程再要撤回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向我們農場宣告新的季節來臨的大雁知道很多事情,其中包括戚斯康星的法規。11月份南飛的鳥群,目空一切地從我們的頭上高高飛過,即使發現了它們所喜歡的沙灘和沼澤,也幾乎是一聲不響。烏鴉通常被認為是筆直飛行的,但與堅定不移地向南飛行200英里直達最近的大湖的大雁相比,它的飛行也就成了曲線。大雁到了目的地,時而在寬闊的水面上閒蕩,時而跑到剛剛收割的玉米地里撿食玉米粒。大雁知道,從黎明到夜幕降臨,在每個沼澤地和池塘邊,都有瞄準它們的獵槍。
三月的大雁則不同。儘管它們在冬天的大部分時間裡都可能受到槍擊,但現在卻是休戰時刻。它們順著彎曲的河流拐來拐去,穿過現在已經沒有獵槍的狩獵點和小洲,向每個沙灘低語著,如同向久別的朋友低語一樣。它們低低地在沼澤和草地上空曲折地穿行著,向每個剛剛融化的水窪和池塘問好。在我們的沼澤上空做了幾次試探性的盤旋之後,它們白色的尾部朝遠方的山丘,終於慢慢扇動著黑色的翅膀,靜靜地向池塘滑翔下來。一觸到水,我們剛到的客人就會叫起來,似乎它們濺起的水花能抖掉那脆弱的香蒲身上的冬天。我們的大雁又回來了。
第一群大雁一旦來到這裡,它們便向每一群遷徙的雁群喧嚷著發出邀請。不消幾大,沼澤地里到處都可以看到它們。在我們的農場,可以根據兩個數字來衡量春天的富足:所種的松樹和停留的大雁。1946年4月11日,我們記錄下來的大雁是642隻。
與秋天一樣,我們的春雁每天都要去玉米地作一次旅行,但絕不是偷偷摸摸進行的。從早到晚,它們一群一群地喧鬧著往收割後的玉米地飛去。每次出發之前,都有一場高聲而有趣的辯論,而每次返回之前的爭論則更為響亮。返回的雁群,不再在沼澤上空做試探性的盤旋,而像凋零的楓葉一樣,搖晃著從空中落下來,並向下面歡呼的鳥兒們伸出雙腳。那接著而來的低語,是它們在論述食物的價值。它們現在所吃的玉米粒在整個冬天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所以才未被那些在雪中搜尋玉米的烏鴉、棉尾兔、田鼠以及環頸雉所發現。
通過對春雁集會的日常程式的觀察,人們注意到,所有的孤雁都有一種共性:它們的飛行和鳴叫很頻繁,而且聲調憂鬱,於是人們就得出結論:這些孤雁是傷心的單身。
我和我的學生注意到每支雁隊組成的數字。六年之後,在對孤雁的解釋上,出現了一束不曾預料的希望之光。從數字分析中發現,六隻或以六的倍數組成的雁隊,要比偶爾出現一隻,多得多。換句話說,雁群是一些家庭,或者說是一些家庭的聚合體,而那些孤雁正好大致符合我們先前所提出來的那種想像,它們是喪失了親人的倖存者。單調枯燥的數字競能如此進一步激發愛鳥者的感傷。
在四月的夜間,當天氣暖和得可以呆在屋外時,我們喜歡傾聽大雁在沼澤中集會時的鳴叫。在那兒,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靜悄悄的,人們聽到的只是沙錐鳥扇動翅膀的聲音,遠處的一隻貓頭鷹的叫聲,或者是某隻多情的美洲半蹼鷸從鼻子裡發出的咯咯聲。然後,突然問,刺耳的雁叫聲出現了,並且帶著一陣急促的混亂的回聲。有翅膀在水上的拍打聲,有蹼的划動而發出來的聲音,還有觀戰者們激烈的辯論所發出的呼叫聲。隨後,一個深沉的聲音算是最後發言,喧鬧聲也漸漸低沉下去,只能聽到一些模糊的稀疏的談論。
等到白頭翁花盛開的時候,我們的大雁集會也就逐漸少下米。在五月來到之時,我們的沼澤便再次成為瀰漫著青草氣息的地方,那砦紅翅黑鸝和黑臉田雞更給它增添生氣。
1043年的開羅會議上人們發現,各國之間的聯合是不可預期的。然而,大雁的這種聯合觀念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每年五月,它們都要用自己的生命來為實現這個基本的信念做賭注。
自更新世以來,每年三月,從中國海到西伯利亞,從幼發拉底河到伏爾加河,從尼羅河到摩爾曼斯克,從林肯郡到斯匹次卑爾根群島,大雁都要吹起聯合的號角。
因為有了這種國際性的大雁遷徙活動,伊利諾斯的玉米粒才得以穿過雲層,被帶到北極的凍土帶。在這種每年一度的遷徙中,整個大陸所獲得的是從三月的天空灑下來的一首有益無損的帶著野性的詩歌。
15、餵——出來
一場颱風過後,晴空萬里。
在離城市不遠的近郊,有一個村莊遭到了颱風的破壞。不過,損失還不太嚴重,僅僅是村外山腳下那座小小的廟被颱風連根端跑了,並沒有傷什麼人。
第二天早晨,村里人知道了這件事以後便紛紛議論起來。
“那座廟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呀?”
“誰知道呀,正是年代很久了。”
“必須趕快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廟。”
正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他說著的時候,有幾個人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
“不得了,闖大禍啦!”
“什麼事?就在附近嗎?”
“不,還要過去一點,就在那邊。”
這時候,有一個人忽然失色驚叫起來:
“喂,快來看呀。這個洞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大家跑過去一看,地面上果真有一個洞,直徑大約在一米左右。人們探著頭向裡面瞧了瞧,可是洞裡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然而,人們卻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這個洞似乎是一直通向地球中心的。
有一個人懷疑他說:“該不是狐狸洞吧?”
一個年輕人對著洞裡使勁地大叫了一聲。
“餵——出來!”
可是,並沒有任何回聲從洞底下傳上來。於是,他就在附近撿了一塊小石頭準備要扔進洞裡去。
一位膽小怕事的老年人顫巍巍地擺著雙手,要想勸阻年輕人別這么乾。
“這可千萬不能扔下去呀,說不定會受到什麼可怕的懲罰的。”
但是,年輕人早就搶先一步,把石頭扔進了洞裡。然而,洞底下仍然沒有任何回聲傳上來。
村里人砍來了許多樹枝,用繩子一道一道地纏繞著做成了柵欄,把這個洞圍了起來。然後,他們就暫時先回到村莊裡去了。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
“還是在這個洞上面按照原來的樣子建造一座廟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訊息靈通的報社記者們很快就打聽到了這件事,爭先恐後地開著小汽車趕來了。不一會兒,科學家和學者也都聞風而了來。並且,每個人都顯示出一副極其淵博、無所不知的神色,鎮定自若地朝洞裡張望著。隨後,陸陸續續地又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有的人反反覆覆地打量著這個洞,眼睛裡露出貪婪的目光,心裡不住地盤算著:是否可以從中牟取什麼利潤,要不要趁早出高價買下這個洞的專利權?派出所的警察們寸步不離地守衛在洞口周圍,以防有人不慎跌落下去。
一位新聞記者拿來一根很長的細繩子,把只秤砣縛在一端,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漸漸地,繩子一尺一尺地放了下去。可是,等到繩子全部放完之後卻拉不上來了。他叫了兩三個人過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地使勁一拉,繩子居然在洞裡的什麼地方斷掉了。一位手裡拿著照相機的記者見到了這番情形,一聲不響地解掉了扎在自己腰裡的那條結實的粗繩子。
有一位學者叫人從研究所里搬來了一台大功率的擴音機,準備對洞底傳上來的回聲作頻率分析。可是,他把擴音機擺弄了好久,各種各樣的聲音都試過了,卻連半點回聲也沒聽到。這位學者感到挺納悶。他苦苦地思索著,這究竟是什麼道理。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決不能就此作罷,遭人恥笑。他把擴音機緊靠住洞口,把音量開到最大限度,震耳欲聾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從擴音機里傳了出來,經久不息。如果是在地面上的話,數十公里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到這種聲音。可是,這個洞卻來者不拒,把所有的聲音都一古腦兒地吞了下去。
學者不禁心裡有些發虛了,他裝著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樣子關掉了擴音機,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吩咐道:“趕快把它填掉!”
雖說事情還沒弄清楚,但還是趕快處理掉為妙,免得堂堂學者當眾出醜。
難道就這么草草收場了?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都覺得有點兒可惜。但也沒有辦法,看來只好掃興而歸了。正在這時候,有一個人滿頭大汗地從人堆里擠了出來,大聲地提議道:“請把這個洞讓給我吧。我來給你們填。”
他就是起先打算出高價買下這個洞的專利權的那個投機商人。
可是,這個村莊裡的村長卻不同意。
“你願意給我們填掉這個洞固然是件好事情,可是這個洞卻不能給你。因為我們必須在這上面建造一座廟。”
“請放心,我馬上就給你們建造一座更加出色的廟,並且還附帶一個廣場,怎么樣?”
村長還沒來得及回答,村民們就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這是真的嗎?要是造在離我們村莊更近一點的地方就好了。”
“一個洞有什麼稀奇的,現在就送給你吧。”
於是,這筆買賣就拍板成交了。當然,村長也只好對此表示同意了。
這位收買專利權的商人按照契約實行了自己的諾言。在離村莊更近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廟建造起來了,並且還附帶建造了一個廣場。
在這一年的秋收季節,這位專利權所有者創辦了一家新奇的“填洞公司”。在這個洞的附近造起了一所小房子,門上桂著一塊小小的招牌。
接著,這位專利權所有者就叫他的夥伴們在城裡到處奔走,用各種方法進行宣傳。
“本公司有一個絕妙的深不可測的洞。據學者們估計,其深度至少在五千米以上。這是容納原子能反應堆的核廢料等危險物品的最好的場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不久,政府有關部門發給了營業許可證。許多原子能發電公司都爭先恐後地前來簽訂契約。剛開始時,村里人都有點擔心,生怕會出什麼事情。可是,“填洞公司”派人對他們進行說明,這是一個非常保險的洞,即使過上幾千年也絕不會對地面上產生什麼危害。此外,村民們還可以從中得到好處呢。大家明白了這一點以後也就放心了。並且,從城裡通到這個村莊的現代化高速公路也很快地建成通車了。
卡車在公路上賓士著,源源不斷地運來了許多鉛做的大箱子。箱蓋在這個洞的上方自動地打開,原子能反應堆的廢料就傾瀉到這個洞裡。
外交部和國防部把那些用不著的**連同保險柜一塊兒扔了進去。隨車前來執行監督任務的政府官員們,很輕鬆地談論著打高爾夫球的事情,而那些職位較低的工作人員,則一邊扔著各種檔案,一邊談論著彈球房的事情。
看上去,這個洞似乎永遠也填不滿似的。大家都一致認為,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並且,也許越往深處洞的直徑越大吧。“填洞公司”的經營規模一點一點地擴大了起來。
在大學裡做傳染病實驗的那些動物的屍體被運來,並且其中還夾雜著不少無人認領的流浪者的屍體。有關方面制定了一個計畫,準備鋪設大量的管道,以便把城市裡的廢物和污水全都排放到這個洞裡去。這個辦法要比向海洋排污高明多了。
這個洞使得生活在城市裡的居民們感到了極大的欣慰。最近一個時期以來,由於人們只顧拚命地擴大生產規模,從而給城市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公害。可是,要想治理這些公害卻相當困難,無論是誰都感到很棘手。並且,人們都只願意在生產性企業或商業公司工作,誰也不願意天天和各種各樣的垃圾打交道。然而,現在人們都認為,這個社會問題將由這個洞來逐步地加以妥善解決。
訂了婚的姑娘們都把從前的那些日記本丟進了這個洞裡。還有的人把從前同戀人一起拍的照片扔進了洞裡,然後又心安理得地開始了新的戀愛。
警察把那些偽造得極其巧妙的假鈔票沒收來以後,也統統交給這個洞處理,從此便可萬無一失了。而犯罪分子們則把各種犯罪證據都悄悄地扔進了洞裡,以為這樣就能逍遙法外了。
不管是扔進去什麼東西,這個慷慨大方的洞全部一視同仁,照收不誤。這個洞任勞任怨地給整個城市洗刷著各種骯髒的東西。漸漸地,海洋和天空又變成了美麗的蔚藍色,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樣。
在這瓦藍瓦藍的天空下面,新建造的高樓大廈就像雨後春筍一般接連不斷地豎了起來。
有一天,一位工人爬在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樓頂上工作,他鉚完了一顆鉚釘之後,便放下工具稍微休息一會兒。忽然,他聽到頭頂上傳來了奇怪的叫聲。
“餵——出來!”
然而,他抬起頭來朝天上看了看,卻什麼也沒有,睛空萬里,清澈如洗。他以為是剛才幹得有點頭暈了,產生了什麼錯覺。接著,正在他恢復到剛才的姿勢,要好好地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從剛才發出聲音的那個方向飛過來一塊石頭,在他面前一掠而過,往地面上掉了下去。
可是,他只顧眯著眼睛得意洋洋地眺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啊,我們的城市變得越來越美好啦!
當然,那塊微不足道的小石頭根本就沒引起他的絲毫注意。
第四單元
16、雲南的歌會
雲南本是個詩歌的家鄉,路南和迤西歌舞早著名全國。這一回卻更加豐富了我的見聞。
這是種生面別開的場所,對調子的來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樹林子和灌木叢溝凹處,彼此相去雖不多遠,卻互不見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卻有種種不同方式。或見景生情,即物起興,用各種豐富比喻,比賽機智才能。或用提問題方法,等待對方答解。或互嘲互贊,隨事押韻,循環無端。也唱其他故事,貫穿古今,引經據典,當事人照例心中一本冊,滾瓜熟,隨口而出。在場的既多內行,開口即見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也不敢輕易搭腔。那次聽到一個年輕婦女一連唱敗了三個對手,逼得對方啞口無言,於是輕輕的打了個吆喝,表示勝利結束,從荊條叢中站起身子,理理髮,拍拍繡花圍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說:“你們看,我唱贏了”,顯得輕鬆快樂,拉著同行女伴,走過江米酒擔子邊解口渴去了。
這種年輕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的是。性情明朗活潑,勞動手腳勤快,生長得一張黑中透紅的臉,滿口白白的牙齒,穿了身毛藍布衣褲,腰間圍了個釘滿小銀片扣花蔥綠布圍裙,腳下穿雙雲南鄉下特有的繡花透孔鞋,油光光辮髮盤在頭上。不僅唱歌十分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個村子裡去打鞦韆,用馬皮作成三丈來長的鞦韆條,懸掛在路旁高樹上,蹬個十來下就可平梁,還悠遊自在若無其事!
在昆明鄉下,一年四季早晚,本來都可以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由呈貢趕火車進城,向例得騎一匹老馬,慢吞吞的走十里路。有時趕車不及還得原騎退回。這條路得通過些果樹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幾個有大半年開滿雜花的小山坡。馬上一面欣賞土坎邊的粉藍色報春花,在輕和微風裡不住點頭,總令人疑心那個藍色竟象是有意摹仿天空而成的。一面就聽各種山鳥呼朋喚侶,和身邊前後三三五五趕馬女孩子唱的各種本地悅耳好聽山歌。有時面前三五步路旁邊,忽然出現個花茸茸的戴勝鳥,矗起頭頂花冠,瞪著個油亮亮的眼睛,好像對於唱歌也發生了興趣,經趕馬女孩子一喝,才撲著翅膀掠地飛去。這種鳥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卻歡喜坐在人家屋脊上,“郭公郭公”反覆叫個不停。最有意思的是雲雀,時常從面前不遠草叢中起飛,扶搖盤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藍天空中鑽去。仿佛要一直鑽透藍空。伏在草叢中的雲雀群,卻帶點鼓勵意思相互應和。直到窮目力看不見後,忽然又象個小流星一樣,用極快速度下墜到草叢中,和其他同伴會合,於是另外幾隻雲雀又接著起飛。趕馬女孩子年紀多不過十四五歲,嗓子通常並沒經過訓練,有的還發啞帶沙,可是在這種環境氣氛里,出口自然,不論唱什麼,都充滿一種淳樸本色美。
大伙兒唱得最熱鬧的叫“金滿斗會”,有一次在龍街村子裡舉行,到時候住處院子兩樓和那道長長屋廊下,集合了附近幾個鄉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圍坐一矮方桌,足足坐滿了三十來張桌子,每桌各自輪流低聲唱《十二月花》,和其它本地好聽曲子。聲音雖極其輕柔,合起來卻如一片松濤,在微風搖盪中舒捲張弛不定,有點龍吟鳳噦意味。僅是這個唱法就極其有意思。唱和相續,一連三天才散場。來會的婦女占多數,和逢年過節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潔利索,頭上手中到處是銀光閃閃,使人不敢認識。我以一個客人身分挨桌看去,很多人都象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隨後才想起這裡是村子口擺小攤賣酸泡梨的,那裡有城門邊挑水洗衣的,此外打鐵箍桶的工匠家屬,小雜貨商店的老闆娘子,鄉村土醫生和閹雞匠,更多的自然是趕馬女孩子和不同年齡的農民和四處飄鄉趕集賣針線花樣的老太婆,原來熟人真不少!集會表面說辟疫免災,主要作用還是傳歌。由老一代把記憶中充滿智慧和熱情的好聽歌聲,全部傳給下一輩。反覆唱下去,到大家熟習為止。因此在場年老人格外興奮活躍,經常每桌輪流走動。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規矩傳歌,不問唱什麼都不犯忌諱。就中最當行出色是龍街村子一個吹鼓手,年紀已過七十,牙齒早tuo6*光了,卻能十分熱情整本整套的唱下去。除愛情故事,此外嘲菸鬼,罵財主,樣樣在行,真象是一個“歌庫”。小時候常聽老太婆口頭語:“十年難逢金滿斗”,意思是盛會難逢,參加後,才知道原來這種會,只有正當金星入斗那一年才舉行的。
同是唱歌,另外有種抒情氣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馬節跑馬山下舉行的那種會歌。
西南原是詩歌的家鄉,我住雲南鄉下整整八年,所聽到的不過是極小範圍內一部分而已。解放後人民自己當家作主,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歡暢,新一代歌手,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潑和熱情。唱歌選手兼勞動模範,不是五朵金花,應當是萬朵金花!
17、端午的鴨蛋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裡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乾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裡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後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櫃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裡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da6*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於醃鴨蛋。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喔!你們那裡出鹹鴨蛋!”上海的賣醃臘的店鋪里也賣鹹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裡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選單》有“醃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但是《醃蛋》這一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醃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端午節,我們那裡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裡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隻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18、吆喝
一位二十年代在北京作寓公的英國詩人奧斯伯特. 斯提維爾寫過一篇《北京的聲與色》,把當時走街串巷的小販用以招徠顧客而做出的種種音響形容成街頭管弦樂隊,並還分別列舉了哪是管樂、弦樂和打擊樂器。他特別喜歡聽串街的理髮師(“剃頭的”)手裡那把鉗形鐵鉉。用鐵板從中間一抽,就會呲啦一聲發出帶點顫巍的金屬聲響,認為很像西洋樂師們用的定音叉。此外,布販子手裡的撥啷鼓和珠寶玉石收購商打的小鼓,也都給他以快感。當然還有磨剪子磨刀的吹的長號。他驚奇的是,每一樂器,各代表一種行當。而坐在家裡的主婦一聽,就準知道街上過的什麼商販。最近北京人民廣播電台還廣播了阿隆· 阿甫夏洛穆夫以北京胡同音響為主題的交響詩,很有味道。
囿於語言的隔閡,洋人只能欣賞器樂。其實,更值得一提的是聲樂部分--就是北京街頭各種商販的叫賣。
聽過相聲《賣布頭》或《改行》的,都不免會佩服當年那些叫賣者的本事。得氣力足,嗓子脆,口齒伶俐,咬字清楚,還要會現編詞兒,腦子快,能隨機應變。
我小時候,一年四季不論颳風下雨,胡同里從早到晚叫賣聲沒個停。
大清早過賣早點的:大米粥呀,油炸果(鬼)的。然後是賣青菜和賣花兒的,講究把挑子上的貨品一樣不漏地都唱出來,用一副好嗓子招徠顧客。白天就更熱鬧了,就像把百貨商店和修理行業都拆開來,一樣樣地在你門前展銷。到了夜晚的叫賣聲也十分精彩
“餛飩餵--開鍋!”這是特別給開夜車的或賭家們備下的夜宵,就像南方的湯圓。在北京,都說“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其實,餛飩挑子也一樣。一頭兒是一串小抽屜,裡頭放著各種半製成的原料:皮兒、餡兒和佐料兒,另一頭是一口湯鍋。火門一打,鍋里的水就沸騰起來。餛飩不但當面煮,還講究現吃現包。講究皮要薄,餡兒要大。
從吆喝來說,我更喜歡賣硬面餑餑的:聲音厚實,詞兒樸素,就一聲“硬面--餑餑”,光宣布賣的是什麼,一點也不吹噓什麼。
可夜晚過的,並不都是賣吃食的,還有唱話匣子的。大冷天,背了一具沉甸甸的留聲機和半箱唱片。唱的多半是京劇或大鼓。我也聽過一張不說不唱的叫“洋人哈哈笑”,一張片子從頭笑到尾。我心想,多累人啊!我最討厭勝利公司那個商標了:一隻狗蹲坐在大喇叭前頭,支棱著耳朵在聽唱片。那簡直是罵人。
那時夜裡還經常過敲小鈸的盲人,大概那也屬於打擊樂吧。“算靈卦!”我心想:“怎么不先替你自己算算!”還有過乞丐。至今我還記得一個乞丐叫得多么悽厲動人。他幾乎全部用顫音。先挑高了嗓子喊“行好的--老爺--太(哎)太”,過好一會兒,(好像餓得接不上氣兒啦。)才接下去用低音喊:“有那剩飯--剩菜--賞我點兒吃吧!”
四季叫賣的貨色自然都不同。春天一到,賣大小金魚兒的就該出來了,我對賣蛤蟆骨朵兒(未成形的幼蛙)最有好感,一是我買得起,花上一個制錢,就往碗裡撈上十來只;二是玩夠了還能吞下去。我一直奇怪它們怎么沒在我肚子裡變成青蛙!一到夏天,西瓜和碎冰製成的雪花酪就上市了。秋天該賣“樹熟的秋海棠”了。賣柿子的吆喝有簡繁兩種。簡的只一聲“喝了蜜的大柿子”。其實滿夠了。可那時小販都想賣弄一下嗓門兒,所以有的賣柿子的不但詞兒編得熱鬧,還賣弄一通唱腔。最起碼也得像歌劇里那種半說半唱的道白。一到冬天,“葫蘆兒--剛蘸得”就出場了。那時,北京比現下冷多了。我上學時鼻涕眼淚總凍成冰。只要兜里還有個制錢,一聽“烤白薯哇真熱乎”,就非買上一塊不可。一路上既可以把那燙手的白薯揣在袖筒里取暖,到學校還可以拿出來大嚼一通。
叫賣實際上就是一種口頭廣告,所以也得變著法兒吸引顧客。比如賣一種用秫秸稈製成的玩具,就吆喝:“小玩藝兒賽活的。”有的吆喝告訴你製作的過程,如城廂里常賣的一種近似燒賣的吃食,就介紹得十分全面:“蒸而又炸呀,油兒又白搭。面的包兒來,西葫蘆的餡兒啊,蒸而又炸。”也有簡單些的,如“滷煮喂,炸豆腐喲”。有的借甲物形容乙物,如“栗子味兒的白薯”或“蘿蔔賽過梨”。“葫蘆兒--冰塔兒”既簡潔又生動,兩個字就把葫蘆(不管是山楂、荸薺還是山藥豆的)形容得晶瑩可人。賣山里紅(山楂)的靠戲劇性來吸引人,“就剩兩掛啦”。其實,他身上掛滿了那用繩串起的紫紅色果子。
有的小販吆喝起來聲音細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我怕聽那種忽高忽低的,也許由於小時人家告訴我賣荷葉糕的是“pai6*6*子的”**的,我特別害怕。他先尖聲尖氣地喊一聲“一包糖來”,然後放低至少八度,來一聲“荷葉糕”。這么叫法的還有個賣蕎麥皮的。有一回他在我身後“喲”了一聲,把我嚇了個馬趴。等我站起身來,他才用深厚的男低音唱出“蕎麥皮耶”。
特別出色的是那種合轍押韻的吆喝。我在小說《鄧山東》里寫的那個賣炸食的確有其人,至於他替學生挨打,那純是我瞎編的。有個賣蘿蔔的這么吆喝:“又不糠來又不辣,兩捆蘿蔔一個大。”“大”就是一個銅板。甚至有的乞丐也油嘴滑舌地編起快板:“老太太(那個)真行好,給個餑餑吃不了。東屋裡瞧(那么)西屋裡看,沒有餑餑賞碗飯。”
現在北京城倒還剩一種吆喝,就是“冰棍兒--三分啦”。語氣間像是五分的減成三分了。其實就是三分一根兒。可見這種帶戲劇性的叫賣藝術並沒失傳。
19、春酒
農村的新年,是非常長的。過了元宵燈節,年景尚未完全落幕。還有個家家邀飲春灑的節目,再度引起高潮。在我的感覺里,其氣氛之熱鬧,有時還超過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時,注重迎神拜佛,小孩子們玩兒不許在大廳上、廚房裡,生怕撞來撞去,碰碎碗盞。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時,腳都不許擱住灶孔邊,吃東西不許隨便抓.因為許多都是要先供佛與祖先的。說活尤其要小心,要多討吉利,因此覺得很受拘束。過了元宵,大人們覺得我們都乖乖的,沒闖什麼禍,佛堂與神位前的供品換下來的堆得滿滿一大缸,都分給我們撒開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戶戶輪流的邀喝春酒,我是母親的代表,總是一馬當先,不請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手罩還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說實在的,我家吃的東西多,連北平寄來的金絲蜜棗、朱古力糖都吃過,對於花生、桂圓、松糖等等,已經不稀罕了。那么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呢?乃是母親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寶酒,到了喝春酒時,就開出來請大家嘗嘗。“補氣、健脾、明目的喲!”母親總是得意地說。她又轉向我說:“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縫,小孩子喝多了會流鼻血,太補了。”其實我沒等她說完,早已偷偷把於指頭伸在杯子裡好幾回,已經不知舔了多少個指甲縫的八寶酒了。
八寶酒,順名思義,是八樣東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棗(不知是南棗還是北棗)、荔枝、桂圓、杏仁、陳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兩粒橄欖。要泡一個月,打開來,酒香加藥香,恨不得一口氣喝它三大杯。母親給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點點,我端著、聞著,走來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門檻時跌了一跤,杯子捏存手裡,酒卻傘灑在衣襟上了。抱著小花貓時,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覺。原來我的小花貓也是個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來,母親總要聞聞我的嘴巴,問我喝了幾杯酒。我總是說:“只喝一杯,因為裡面沒有八寶,不甜呀。”母親聽了很高興。她自己請鄰居來吃春酒,一定給他們每人斟一杯八寶酒。我呢,就在每個人懷裡靠一下,用筷子點一下酒,舔一舔,才過癮。
春酒以外,我家還有一項特別節目,就是喝會酒。凡是村子裡有人急需錢用,要起個會,湊齊十二個人,正月里,會首總要請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謝,地點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廳。酒席是從城裡叫來的,和鄉下所謂的八衙五、八盤八(就是八個冷盤,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熱菜)不同,城裡酒席稱之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盤、四熱炒、四大碗煨燉大菜),是最最講究的酒席了。所以鄉下人如果對人表示感謝,口頭話就是“我請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里,喝完左鄰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著大花廳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親是從不上會的,但總是很樂意把花廳給大家請客,可以添點新春喜氣。花匠阿標叔也巴結地把煤氣燈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地點燃了,掛在花廳正中,讓大家吃酒時划拳吆喝,格外的興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會首旁邊,得吃得喝。這時,母親就會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寶酒給大家嘗嘗助興。
席散時,會首給每個人分一條印花手帕。母親和我也各有一條,我就等於得了兩條,開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寶酒,都問母親裡面泡的是什麼寶貝。母親得意地說了一遍又一遍,高興得兩頰紅紅的,跟喝過酒似的。其實母親足滴酒不沾唇的。
不僅是酒,母親終年勤勤快快的,做這做那,做出新鮮別致的東西,總是分給別人吃,自己卻很少吃。人家問她每種材料要放多少,她總是笑眯眯地說:“大約摸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沒有一定分量的。”但她還是一樣一樣仔細地告訴別人。可見她做什麼事,都有個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說:“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製,泡了八寶酒,用以供祖後,倒一杯給兒子,告訴他是“分歲酒”,喝下去又長大一一歲了。他挑剔地說:“你用的是美國貨葡萄酒,不是你小時候家鄉自己釀的酒呀。”
一句話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鄉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兒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20、俗世奇人
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鹹土鹼,風習強悍。近百餘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衝,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余聞者甚伙,久記於心;爾後雖多用於《神鞭》、《三寸金蓮》等書,仍有一些故事人物,閒置一旁,未被採納。這些奇人妙事,聞所未聞,倘若廢置,豈不可惜?近日忽生一念,何不筆錄下來,供後世賞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眾生相耶?故而隨想隨記,始作於今;每人一篇,各不相關,冠之總名《俗世奇人》耳。
刷子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鬆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鬨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鬍鬚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噹噹和噹噹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乾粉刷一行,別的不乾。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裡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一本事,他不早餓成乾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愣說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菸、跟在屁股後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一次跟隨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矩一天只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幹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面牆,先刷屋頂後刷牆。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準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划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牆面“啪”的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里,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牆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幹活還有個規矩,每刷完一面牆,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牆。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菸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尋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牆刷完,他搜尋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一面牆,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菸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一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鬆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菸時不小心燒的。裡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怔發傻的模樣,笑道:“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曹小三學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泥人張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里。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鹹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一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一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台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後一種的樣兒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個人坐在天慶館裡飲酒,一邊留神四下里吃客們的模樣。這當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一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衝直撞往裡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共三位——裡邊請!”
一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下,城裡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的張錦文。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一稱。但人家當面叫他張五爺,背後叫他海張五。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只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個人物。
但是不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台下一邊看戲一邊手在袖子裡捏泥人。捏完拿出來一瞧,台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跟著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門說:“在哪兒捏?在袖子裡捏?在褲襠里捏吧!”隨後一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這些話天慶館裡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么“回報”海張五。一個泥團兒砍過去?
只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一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nie6*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裡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後手一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一截,起身去櫃檯結賬。
吃飯的人伸脖一瞧,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一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一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裡。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足有一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
賤賣海張五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一塊樂。
三天后,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兒個。
第五單元
21、與朱元思書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22、五柳先生傳
五柳先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人,也不清楚他的姓名和表字。因為住宅旁邊有五棵柳樹,就用它做了自己的號。他安安靜靜的,很少說話,不羨慕榮華利祿。喜歡讀書,不過分在字句上下功夫,每當對書中意旨有所領會的時候,就高興得連飯也忘了吃。他有嗜酒的天性,家裡窮,經常沒有酒喝。親戚朋友知道他這種情況,有時擺了酒叫他來喝。他一來就要喝得盡興,希望一定喝醉。喝醉了就回家去,並不裝模作樣,說走就走。簡陋的居室里冷冷清清,遮不住風和陽光。粗布短衣上面打了許多補丁,飯籃子和瓢里經常是空的,可是他安之若素。經常寫文章來消遣時光,從文中也稍微透露出自己的志趣。他從不把得失放在心上,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
贊曰:黔婁的妻子曾經說過:“不為貧賤而憂心忡忡,不熱中於發財做官。”從這話看來,他該是五柳先生一類人吧?一邊喝酒一邊吟詩,為自己抱定的志向而感到無比快樂。他大概是無懷氏時候的百姓,或者是葛天氏治下的百姓吧?
23、馬說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馬也!
24、送東陽馬生序
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硯師、名人與游,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同捨生皆被綺繡,戴珠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余之勤且艱若此。
今雖耄老,未有所成,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後,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況才之過於余者乎?
今諸生學於太學,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已二年,流輩甚稱其賢。余朝京師,生以鄉人子謁余,撰長書以為贄,辭甚暢達,與之論辯,言和而色夷。自謂少時用心於學甚勞,是可謂善學者矣!其將歸見其親也,余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謂余勉鄉人以學者,余之志也;詆我夸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余者哉!
25、詩詞曲五首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作者:劉禹錫
巴山楚水淒涼地, 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 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 暫憑杯酒長精神
《赤壁》作者:杜牧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過零丁洋》作者: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水調歌頭》作者: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山坡羊·潼關懷古》作者:張養浩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
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六單元
26、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27、岳陽樓記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 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陷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 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28、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玡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餚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譁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29、滿井遊記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墮事,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此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燕地寒,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侷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30、詩五首
《雜詩四首》作者: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行路難》作者: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作者:杜甫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卷長林梢,下者飄轉沈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仗自嘆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蹋里裂。
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
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作者:岑參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
瀚海闌乾百丈冰,愁雲黲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己亥雜詩》作者:龔自珍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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