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讀書還要好
昨夜小雨。今晨陰涼,適宜外出。
吃過早飯,我致電父親,想用輪椅推母親出去遊逛,請他做好準備。
不及七時,我就到了父母那裡。母親躺在床上,斷然說,頭暈,不去。我笑著說,看樣式,您是可以出去的,起來吧,好久沒有出去了,難得好天。她反而攥緊被單說,不去。我翻開被單說,去吧,就算陪我,外面空氣好,保證您一出門口,頭就不暈。她執拗地說,不去,路上這個問,那個問,答應都來不及,作衰人。
每當我推著母親出去的時候,總有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湊近寒暄,然後詢問:你娘幾歲,怎么不會走路,得了什麼病,幾年了,誰照顧她,兄弟幾個,是否輪流護理……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
我說,若是有人問,您就裝聾作啞,我來應付。她說,分明聽得見,講得出,怎能裝聾作啞?講實話,主要是怕難為你。讓你花時間,讓你花氣力,還要讓你羞恥,我過意不去。我反問,羞恥,羞什麼恥?怎么評是別人的事,怎么做是我的事。我們終於動身了,細看她的神情,顯然帶著七分勉強。
我們在南湖江濱路上兜風。行人如織。母親說,來這裡,能看到各色的人,比電視里的還多。我說,若想開眼界,就要出來。她說,我也曉得出來好,只怕浪費你的時間和氣力。你還有許多書要讀,還有許多字要寫。我說,早起習慣了,書讀不完,字也寫不完,這也是讀書,也是寫字。
這時,有兩輛輪椅靠攏過來,他們問長問短。母親說,我們回去吧。她經不起別人的打量而羞赧,就像我經不起別人的誇讚而慚忸,總要避開人群。我俯首接耳說,我們到縣委大院樟樹下去坐坐?她點了點頭。
我們來到老地方——香樟樹下,坐於木墩。不一會兒,她便打瞌睡。眼下最棘手的事情,便是反撥她那早已顛倒的睡眠生物鐘,使她處於甦醒狀態。我撓她的腋窩,她醒來,又睡去。反反覆覆。我瀆請打量遠處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看著,看著,她又睡著。我瀆請觀察遠處一個幫助母親掃地、對著小車後視鏡梳理劉海的小男孩。看著,看著,她又睡著。我瀆請欣賞附近石椅上的熊貓圖案。看著,看著,她又睡著。我瀆請傾聽另一樹蔸上松鼠興奮的鳴叫。聽著,聽著,她又睡著……唉,無可奈何。桌上有一粒樟樹籽,尚未脫蒂,酷似葫蘆,我拾起,讓她看,讓她聞,她都不振作。
記得妻子說過,每一個大人的心中都隱藏著一個“小小孩”。也許遊戲,只有那些熟悉而又新鮮的遊戲,才能像糖果或餅乾一樣誘引出她心中的“小小孩”,使她“返老還童”,精神煥發。於是,我從地上拾起許多脫了蒂的香樟籽,放在桌上,像孩童似的,一粒對著一粒,專注地彈射。這果然引起她的興趣。她笑著說,你也還沒長大呢。我笑著說,其實您也一樣,來吧,您也彈。她真的動手了,儘管笨拙而遲緩,終究有一粒落入她所指望的窟窿。我讓她把它取出。那個窟窿太小,取不出,但她不放棄,如同對待一粒珍珠,時而用指甲摳,時而用小木棍撥,皆不濟。那粒黃豆似的香樟籽,簡直是從她頭腦里逃逸的瞌睡蟲,被徹底囚禁在那裡了,而饋贈給她的,正是我所希望的兩件東西,一件是清醒,一件是興致。
桌上還有三個窟窿,而且比那個要大許多。我靈光一閃,這么大的桌子,這么奇妙的窟窿,不正可以“打檯球”、“打高爾夫球”嗎?我折了一根小木棍,嘗試著“打檯球”,讓她觀看,然後請她參與。打了許久,她厭倦了。我又“打高爾夫球”,居然“一桿進洞”。這下,她心中的“小小孩”更是按捺不住了,跳將出來,躍躍欲試。
這一試,便到了9時30分。遠處傳來布穀鳥的鳴叫,她停下,叫我聽。我附和說,真好聽。她說,可惜這種鳥越來越少了。我明知故問,為什麼?她說,它的肉很好吃,被人網了。我說,現在網鳥的確實不少。她說,布穀鳥的媽媽教導它,你的叫聲是給人聽的,不是給人驚的,故此才這么好聽。我驚訝地說,原來如此。她笑著說,看來你也有不曉的嘛。我說,不曉的,還有很多;您告訴的,都是書上沒有的,和您在一起,比讀書還要好。她說,我算什麼,一個老太婆,一字不識,一文不值。我說,您是一本沒有字的古書,無價之寶,我從您身上讀出了許多字,讀出了許多文章。她笑了,很燦爛。
來源:福州日報 2015-09-17 15:4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