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級上冊語文作業本練習冊答案教學設計

九年級上冊語文作業本練習冊答案總計25篇,其詳細列表如下:
第一單元
1、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2、雨說
第一節
(雨說:四月已在大地上等待久了……)
等待久了的田圃跟牧場
等待久了的魚塘和小溪
當田圃冷凍了一冬禁錮著種子
牧場枯黃失去牛羊的蹤跡
當魚塘寒淺留滯著游魚
小溪漸漸喑啞歌不成調子
第二節
雨說,我來了,我來探訪四月的大地
我來了,我走得很輕,而且溫聲細語地
我的愛心像絲縷那樣把天地織在一起
我呼喚每一個孩子的乳名又甜又準
第三節
我來了,雷電不喧嚷,風也不擁擠
當我臨近的時候你們也許知悉了
可別打開油傘將我抗拒
別關起你的門窗,放下你的帘子
別忙著披蓑衣,急著戴斗笠
第四節
雨說,我是到大地上來親近你們的
我是四月的客人帶來春的洗禮
為什麼不揚起你的臉讓我親一親
為什麼不跟著我走,踩著我腳步的拍子?
第五節
跟著我去踩田圃的泥土將潤如油膏
去看牧場就要抽發忍冬的新苗
繞著池塘跟跳躍的魚兒說聲好
去聽聽溪水練習新編的洗衣謠
第六節
雨說:我來了,我來的地方很遙遠
那兒山峰聳立,白雲滿天
我也曾是孩子和你們一樣地愛玩
可是,我是幸運的
我是在白雲的襁褓中笑著長大的
第七節
第一樣事,我要教你們勇敢地笑啊
君不見,柳條兒見了我笑彎了腰啊
石獅子見了我笑出了淚啊
小燕子見了我笑斜了翅膀啊
第八節
第二樣事,我還要教你們勇敢地笑
那旗子見了我笑得嘩啦啦地響
只要旗子笑,春天的聲音就有了
只要你們笑,大地的希望就有了
第九節
雨說,我來了,我來了就不再回去
當你們自由地笑了,我就快樂地安息
有一天,你們吃著蘋果擦著嘴
要記著,你們嘴裡的那份甜呀,就是我祝福的心意
3、星星變奏曲
如果大地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光明
誰還需要星星,誰還會
在夜裡凝望
尋找遙遠的安慰
誰不願意
每天
都是一首詩
每個字都是一顆星
像蜜蜂在心頭顫動
誰不願意,有一個柔軟的晚上
柔軟得像一片湖
螢火蟲和星星在睡蓮叢中遊動
誰不喜歡春天,鳥落滿枝頭
像星星落滿天空
閃閃爍爍的聲音從遠方飄來
一團團白丁香朦朦朧朧
如果大地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光明
誰還需要星星,誰還會
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燒
尋找星星點點的希望
誰願意
一年又一年
總寫苦難的詩
每一首都是一群顫抖的星星
像冰雪覆蓋在心頭
誰願意,看著夜晚凍僵
僵硬得像一片土地
風吹落一顆又一顆瘦小的星
誰不喜歡飄動的旗子,喜歡火
湧出金黃的星星
在天上的星星疲倦了的時候——升起
去照亮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4、外國詩兩首《蟈蟈與蛐蛐》、《夜》
4.1蟈蟈與蛐蛐
大地的詩歌從來不會死亡:
當所有的鳥兒因驕陽而昏暈,
隱藏在陰涼的林中,就有一種聲音
在新割的草地周圍的樹籬上飄蕩,
那就是蟈蟈的樂音啊!它爭先
沉醉於盛夏的豪華,它從未感到
自己的喜悅消逝,一旦常得疲勞了,
便舒適地棲息在可喜的草叢中間。
大地的詩歌呀,從來沒有停息:
在寂寞的冬天夜晚,當嚴霜凝成
一片寧靜,從爐邊就彈起了
蛐蛐的歌兒,在逐漸升高的暖氣,
昏昏欲睡中,人們感到那聲音
仿佛就是蟈蟈在草茸茸的山上鳴叫。
4.2夜
河水悄悄流入夢鄉,
幽暗的叢林失去聲響。
夜鶯的歌聲沉寂了,
長腳秧雞不再歡嚷。
夜來臨,四下一片靜,
只聽得溪水清清的歌唱。
明月撒下它的光輝,
給周圍的一切披上銀裝。
大河銀星萬點,
小溪銀波微漾。
浸水的原野上的青草,
也閃著銀色光芒。
夜來臨,四下一片靜,
大自然沉浸在夢鄉,
明月撒下它的光輝,
給周圍的一切披上銀裝。
第二單元
5、敬業與樂業
我這題目,是把《禮記》裡頭“敬業樂群”和《老子》裡頭“安其居,樂其業”那兩句話,斷章取義造出來的。我所說的是否與《禮記》《老子》原意相和,不必深求;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
本題主眼,自然是在“敬”字、“樂”字。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
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又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沒有什麼人不可教悔,獨獨對於這兩種人便搖頭嘆氣說道:“難!難!”可見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藥可醫,惟有無業游民,雖大聖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
唐朝有一位名僧百丈禪師,他常常用兩句格言教訓弟子,說道:“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飯。”他每日除上堂說法之外,還要自己掃地、擦桌子、洗衣服,直到八十歲,日日如此。有一回,他的門生想替他服務,把他本日應做的工悄悄地都做了,這位言行相顧的老禪師,老實不客氣,那一天便絕對的不肯吃飯。
我徵引儒門、佛門這兩段話,不外證明人人都要有正當職業,人人都要不斷的勞作。倘若有人問我:“百行什麼為先?萬惡什麼為首?”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百行業為先,萬惡懶為首。”沒有職業的懶人,簡直是社會上的蛀米蟲,簡直是“掠奪別人勤勞結果”的盜賊。我們對於這種人,是要徹底討伐,萬不能容赦的。今日所講,專為現在有職業及現在正做職業上預備的人——學生——說法,告訴他們對於自己現有的職業應采何種態度。
第一要敬業。敬字為古聖賢教人做人最簡易、直捷的法門,可惜被後來有些人說的太精微,倒變得不適實用了。惟有朱子解的最好,他說:“主一無適便是敬。”用現在的話講,凡做一見事,便忠於一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一點不旁騖,便是敬。業有什麼可敬呢?為什麼該敬呢?人類一面為生活而勞動,一面也是為勞動而生活。人類既不是上帝特地制來充當消化麵包的機器,自然該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認定一件事去做。凡可以名為一件事的,其性質都是可敬。當大總統是一見事,拉黃包車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稱,從俗人眼裡看來,有高下;事的性質,從學理上解剖起來,並沒有高下。只要當大總統的人,信得過我可以當大總統才去當,實實在在把總統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拉黃包車的人,信得過我可以拉黃包車才去拉,實實在在把拉車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這叫做職業的神聖。凡職業沒有不是神聖的,所以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惟其如此,所以我們對於各種職業,沒有什麼分別揀擇。總之,人生在世,是要天天勞作的。勞作便是功德,不勞作便是罪惡。至於我該做哪一種勞作呢?全看我的才能何如,境地何如。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種勞作做到圓滿,便是天地間第一等人。
怎樣才能把一種勞作做到圓滿呢?惟一的秘訣就是忠實,忠實從心裡上發出來的便是敬。《莊子》記佝僂丈人成蜩的故事,說道:“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凡做一件事,便把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無論別的什麼好處,到底不肯犧牲我現做的事來和他交換。我信得過我當木匠的做成一張好桌子,和你們當政治家的建設成一個共和國家同一價值;我信得過我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的乾淨,和你們當軍人的打勝一支壓境的敵軍同一價值。大家同是替社會做事,你不羨慕我,我不羨慕你。怕的是我這件事做得不妥當,便對不起這一天裡頭所吃的飯。所以我做這事的時候,絲毫不肯分心到事外。曾文正說:“做這山,望那山,一事無成。”一個人對於自己的職業不敬,從學理方面說,便褻瀆職業之神聖;從事實方面說,一定把事情做糟了,結果自己害自己。所以敬業主義,於人生最為必要,又於人生最為有利。莊子說:“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孔子說:“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我說的敬業,不外這些道理。
第二要樂業。“做工好苦呀!”這種嘆氣的聲音,無論何人都會常在口邊流露出來。但我要問他:“做工苦,難道不做工就不苦嗎?”今日大熱天氣,我在這裡喊破喉嚨來講,諸君扯直耳朵來聽,有些人看著我們好苦;翻過來講,倘若我們去du6*錢去吃酒,還不是一樣在淘神費力?難道又不苦?須知哭樂全在主觀的心,不在客觀的事。人生從出胎的那一秒鐘起到咽氣的那一秒鐘止,除了睡覺以外,總不能把四肢、五官都擱起不用。只要一用,不是淘神,便是費力,勞苦總是免不掉的。會打算盤的人,只有從勞苦中找出快樂來。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莫過於無業游民,終日閒遊浪蕩,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子擺在哪裡才好。他們的日子真難過。第二等苦人,便是厭惡自己本業的人,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卻滿肚子裡不願意做。不願意做逃得了嗎?到底不能。結果還是皺著眉頭,哭喪著臉去做。這不是專門自己替自己開玩笑嗎?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繼續做下去,趣味自然會發生。”為什麼呢?第一,因為凡一件職業,總有許多層累、曲折,倘能身入其中,看他變化、進展的狀態,最為親切有味。第二,因為每一職業之成就,離不了奮鬥;一步一步的奮鬥前去,從刻苦中將快樂的分量加增。第三,職業性質,常常要和同業的人比較駢進,好像賽球一般,因競勝而得快樂。第四,專心做一職業時,把許多游思、妄想杜絕了,省卻無限閒煩惱。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之者。”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生活才有價值。孔子自述生平,說道:“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這種生活,真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了。
我生平最受用的有兩句話:一是“責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這兩句話之實現與調和,又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強聒不捨。今天所講,敬業即是責任心,樂業即是趣味。我深信人類合理的生活總該如此,我盼望諸君和我一同受用!
6、紀念伏爾泰逝世一百周年的演說
一百年前的今天,一顆巨星隕落了。但他是永生的。他走的時候有長壽的歲月,有等身的著作,還挑起過最榮耀的、也是最艱巨的責任,即培育良知,教化人類。他受到詛咒、受到祝福地走了:受到過去的詛咒,受到未來的祝福。先生們,這是榮譽的兩種美好的形式。在他彌留之際,一邊有同時代人和後代的歡呼和讚美,另一邊有對他懷有深仇大恨的舊時代洋洋得意的噓叫和仇恨。伏爾泰不僅是一個人,他是一個世紀。他行使過一個職能,他完成過一個使命。很顯然,他生來就被選定從事這件藉助他在命運的法則和自然的法則中最高尚的願望所完成的事業。他活過的八十四年,經歷了登峰造極的君主政體和曙光初現的革命時代。他出生的時候,路易十四還在統治,他死的時候,路易十六已經戴上了王冠。所以,他的搖籃映照著王朝盛世的餘暉,他的靈柩投射著大地深淵最初的微光。(鼓掌)
各位先生,在大革命前,社會的建築是這樣的:下邊,是人民;人民的上面,是由神職人員代表的宗教;宗教的一邊,是由法官代表的司法。
而在那個階段的人類社會,人民是什麼?是無知。宗教是什麼,是不寬容。司法是什麼?是沒有公正。
於是,伏爾泰啊,你發出厭惡的吶喊,這將是你永恆的光榮!(爆發出掌聲)
於是,你開始和過去打一場可怕的官司.你為人類的訴訟案辯護,駁斥暴君和凶神,你勝訴了。偉大的人物,你要永遠受到祝福!(新的掌聲)
伏爾泰直接面對這種輕薄無聊而又悽慘憂鬱的社會,獨自一人,眼前是各種力量的聯合,宮廷、貴族、金融界;這支不自覺的力量,是盲目的一大群人;這批無惡不作的法官,他們媚上欺下,俯伏於國王之前,凌駕於人民之上(喝彩);這批虛偽、狂熱、陰險兼而有之的神職人員,伏爾泰,我再說一遍,獨自一人對這個社會一切醜惡力量的大聯合,對這個茫茫的恐怖世界宣戰,他接受戰鬥。他的武器是什麼?這武器輕如和風,猛如雷電——一支筆。(鼓掌)
他用這武器進行戰鬥,他用這武器戰勝敵人。
伏爾泰戰勝了敵人。他孤軍奮戰,打了響噹噹的一仗。這是一場偉大的戰爭,是思想反對物質的戰爭,理智反對偏見的戰爭,正義反對非正義的戰爭,被壓迫者反對壓迫者的戰爭,是仁慈的戰爭,溫柔的戰爭。伏爾泰具有女性的溫情和英雄的怒火,他具有偉大的頭腦和浩瀚無際的心胸。(喝彩)
他戰勝了古老的法典、陳舊的教條。他戰勝了封建的君主、中世紀式的法官、羅馬天主教式的神甫。他把人的尊嚴賦予黎民百姓。他教導人、安撫人、教化人。他為西爾旺和蒙巴伊鬥爭,如同他為卡拉斯和拉巴爾鬥爭;他承受了一切威脅,一切侮辱,一切迫害,污衊,流亡。他不屈不撓,堅定不移。他以微笑戰勝暴力,以嘲笑戰勝專制,以譏諷戰勝宗教的自以為是,以堅毅戰勝頑固,以真理戰勝愚昧。
我剛才用過兩個字,微笑,我說一下。微笑,就是伏爾泰。
各位先生,我們要這樣說,因為,平靜是這位哲學家偉大的一面,平衡的心態在伏爾泰身上最終總會重新確立。不論他正義的憤怒多大,總會過去,惱羞成怒的伏爾泰總會讓位於心平氣和的伏爾泰。於是,從這深邃的雙目里露出了微笑。
這是睿智的微笑。這微笑,我再說一遍.就是伏爾泰。這微笑有時變成放聲大笑,但是,其中蘊涵有哲理的憂傷。對於強者,他是嘲笑者;對於弱者,他是安撫者。他使壓迫者不安,使被壓迫者安心。以嘲笑對付權貴:以憐憫安撫百姓。啊!我們應為這微笑感動。這微笑里含有黎明的曙光。它照亮真理,正義,仁慈和誠實;它把迷信的內部照得透亮,這樣的醜惡看看是有好處的,它讓醜惡顯示出來。它有光,有催生的能力。新的社會,平等、讓步的欲望和這叫做寬容的博愛的開始,相互的善意,給人以相稱的權利,承認理智是最高的準則,取消偏見和成見,心靈的安詳,寬厚和寬恕的精神,和諧,和平,這些都是從這偉大的微笑中出來的。
各位先生,只有希臘、義大利和法蘭西享有以人物來命名時代的特權,這是文明最高的標誌。在伏爾泰之前,只有以某些國家領袖的名字來命名時代的先例;伏爾泰比國家領袖更重要,他是思想的領袖。到伏爾泰,一個新的ji6*元開始了。我們感到,從今以後人類最高的統治權力將是思想。文明過去曾服從武力,文明以後將服從思想。權仗和刀劍已告折斷,光明將取而代之,也就是說權威變成自由。再也沒有別的最高權力,人民只有法律,個人只有良心。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進步的兩個方面很清楚的顯示出來,這就是:做一個人,我們要行使自己的權利;做一個公民,我們要恪盡職守。
讓我們轉身望著這個死者,這個生命,這個偉大的精神。讓我們在這令人肅然起敬的墓前鞠躬。讓我們向這個人討教,他有益於人類的生命在一百年前已經熄滅,但他的作品是不朽的。讓我們向其他強有力的思想家討教,向這些光榮的伏爾泰的助手們討教,向盧梭、向狄德羅、向孟德斯鳩討教。讓我們與這些偉大的聲音共鳴。要制止人類再流血。夠了!夠了!暴君們。啊!野蠻還在,好吧,讓哲學抗議。刀劍猖狂,讓文明憤然而起。讓18世紀來幫助19世紀;我們的先驅哲學家們是真理的倡導者,讓我們乞求這些傑出的亡靈;讓他們面對策劃戰爭的君主王朝,公開宣布人的生命權,良心的自由權,理性的最高權威,勞動的神聖性,和平的仁慈性。既然黑夜出自王座,就讓光明從墳墓里出來!(全體一致的經久不息的歡呼。從四面八方高呼:“維克多.雨果萬歲!”)
1878年5月30日
7、傅雷家書兩則
1954年10月2日
聰,親愛的孩子。收到9月22日晚發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並沒為你前信感到什麼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封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後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決不至於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擔心,更不必硬壓在肚裡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裡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穀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願意儘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鑑,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惟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才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地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弔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么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1955年1月26日
早預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們都當作等待什麼禮物一般的等著。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來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訊息。孩子!要是我們在會場上,一定會禁不住涕泗橫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純潔的歡樂,莫過於欣賞藝術,更莫過於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其次,我們也因為你替祖國增光而快樂!更因為你能借音樂而使多少人歡笑而快樂!想到你將來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民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能夠把不朽的大師的不朽的作品發揚光大,傳布到地球上每一個角落去,真是多神聖,多光榮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興的更安慰的是:多少過分的諛詞與誇獎,都沒有使你喪失自知之明,眾人的掌聲、擁抱,名流的讚美,都沒有減少你對藝術的謙卑!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你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你能堅強(不為勝利沖昏了頭腦是堅強的最好的證據),只要你能堅強,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們掌握之內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賦,但只要堅強,就不怕失敗,不怕挫折,不怕打擊——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術上的,學習上的——打擊;從此以後你可以孤軍奮鬥了。何況事實上有多少良師益友在周圍幫助你,扶掖你。還加上古今的名著,時時刻刻給你精神上的養料!孩子,從今以後,你永遠不會孤獨的了,即使孤獨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說得不錯,藝術表現的動人,一定是從心靈的純潔來的!不是純潔到像明鏡一般,怎能體會到前人的心靈?怎能打動聽眾的心靈?
音樂院長說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徵。天舅舅說你小時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個性居然和羅曼·羅蘭的理想有些相像了。萊茵河,江聲浩蕩……鐘聲復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復旦的黎明時期,但願你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鐘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個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帶著,跟你一塊到無邊無岸的音響的海洋中去吧!名聞世界的揚子江與黃河,比萊茵的氣勢還要大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這種詩人靈魂的傳統的民族,應該有氣沖斗牛的表現才對。
你說常在矛盾與快樂之中,但我相信藝術家沒有矛盾不會進步,不會演變,不會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機蓬勃的明證。眼前你感到的還不過是技巧與理想的矛盾,將來你還有反覆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與內容的枘鑿,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不可預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著你。別擔心,解決一個矛盾,便是前進一步!矛盾是解決不完的,所以藝術沒有止境,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們日以繼夜,終生的追求、苦練;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膩了!
8、致女兒的信
親愛的女兒:
你的問題使我心情非常激動。
今天你整整十四歲了。你正跨越一個界限,越過它你就是一名成年女性了。你問我:“爸爸,什麼是愛情?”
一想到我今天已不是跟一個幼稚的孩子在說話,我的心就跳的益發歡快。你在跨越這個界限,願你幸福。但做一個幸福的人,只能是在你成為有智慧的人的時候。
千百萬女性,尤其那些十四歲少女,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在思考著:什麼是愛情?每個人對他的理解各不相同。每個男青年,當他們已萌發成年男人的氣質時,也都在思考著這個問題。現在,親愛的女兒,我給你的信再不是從前那種信 了。我的宿願是把生活中的智慧,也可稱之為生活的本事傳授給你。但願父輩的每一句話如同一顆小小的種子,從中萌發出你自己的觀點和信念的幼芽。
從前,這個問題也同樣使我不能平靜。在我少年和進入青年早期的時候,祖母瑪利亞是我最親近的人。她真了不起。 我心靈中所獲取的一切美好的、智慧的、誠實的東西應該都歸功於她。她在戰前去世了。是她在我面前打開了童話、祖國語言和人類美德的世界。有一次,在初秋寧靜的夜晚,我和她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蘋果樹下,望著向溫帶飛去的鶴群, 我問道:“奶奶,什麼是愛情?”
奶奶善於用童話解釋極其複雜的難題。她那雙烏黑的眼睛顯露出沉思和不安的神情,不知為什麼,她用一種特別的,從未有過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什麼是愛情?……在上帝創造世界時,他就把一切生物分散安置在地上並且教會他們傳宗接代,繁衍自己的子孫。給男人和女人都分了土地,教給他們如何築造窩棚,又給男人一把鏟子,女人一把穀粒。‘生活下去,繁衍你們的後代吧!’上帝對他們說道:‘我去忙自己的事了。一年以後我再來,看看你們這裡的情形。’
“剛過一年,上帝帶著大天使加夫里拉就來了。那正是清晨,太陽升起 的時候。他看到窩棚旁坐著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面前的田地里是一片成熟的穀物。而在他們旁邊放著一隻搖籃,搖籃里躺著熟睡的嬰兒。那男人和女人一會兒望望天空,一會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傳情。在他們目光接觸的剎那間,上帝從那目光中發現了一種他所不理解的美和某種從未見過的力量。這種美勝過天空和太陽、大地和麥田──勝過上帝所創造的一切。這種美使上帝迷惑不解,驚慌不已。
“'這是什麼呀?’他向大天使加夫里拉問道。
“'這是愛情。’
“'愛情是什麼意思?’
“大天使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上帝走到男人和女人面前追問他們,什麼是愛情。可是,他們也無法向他解釋。於是上帝勃然大怒。
“‘好呀!看我不懲罰你們才怪!從現在起你們就要變老。一生中的每時每刻都將消磨你們的青春和力量直到化為烏有!五十年後我再來,看看你們眼睛裡還留存著什麼東西,該死的人……’”
“上帝為什麼要發怒呢?”我問了奶奶一句。
“是因為沒有經過請示就創造了一種他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你還是往下聽吧!五十年後上帝同大天使加夫里拉又來了。這次他看到,原來有窩棚的地方已蓋起一幢圓木造的房子,荒地變成了果園,地里一片金黃色的麥穗,幾個兒子在耕地,女兒在收麥子,孫子們在草地上嬉戲。老頭兒和老太婆坐在屋前,時而望望紅艷艷的朝霞,時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傳情。上帝在這對男女的眼中看到了無與倫比的美和更大的力量,其中還含有一種新東西。
“‘這是什麼?’他問大天使。
“‘忠誠。’大天使答道,但還是解釋不清楚。
上帝怒不可遏。
“‘你老得還不夠快嗎?該死的人,你活不了多久了。我還要來,看看你的愛情還能變成什麼樣!’
“三年以後,上帝帶著大天使加夫里拉又來到這裡。一看,有個男人坐在小土丘上。他的一雙眼睛充滿憂鬱悲傷的神情,但目光中卻仍然使人感到一種不可理解的美和那種同過去一樣的力量。這已經不僅僅是愛情和忠誠了,還含有別的東西。
“‘這又是什麼?’他問大天使。
“‘心靈的追念。’
“上帝手撫鬍鬚,離開了小土丘上的老頭兒。舉目向麥田、向火紅色的曙光望去:金黃色的麥穗中站著許多青年男女,他們一會兒望望火紅色的天空,一會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傳情……上帝久久地佇立凝視著。隨後深深地思索著離去了。從那時起人就成了大地上的上帝。
“這就是愛情,小孫子。愛情,它高於上帝。這是人類永恆的美和力量。人們世代交替,我們每個人都不免變成一抔黃土,但愛情卻成為人類種族的生命力永不衰敗的紐帶。”
這就是愛情,親愛的女兒。萬物生存、繁殖、傳宗接代,但只有人才能夠愛。同樣,從人本身來說,只有能以人的方式去愛的人,才成為真正的人。如果不善待愛情,便不能提高到人類美這一高度,就是說它不僅僅是能夠成為人、但尚未成為真正的人的一種生物罷了。
第三單元
9、故鄉
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裡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裡來。我們日裡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嗎?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裡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么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裡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閒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喔,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著bai6*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乾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菸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裡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閒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么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裡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10、孤獨之旅
油麻地家底最厚實的一戶人家,就是杜小康家,但它竟在一天早上,忽然一落千丈,跌落到了另一番境地里,杜家的獨生子杜小康失學了,只好跟著父親去放鴨。
小木船趕著鴨子,不知行駛了多久,當杜小康回頭一看,已經不見油麻地時,他居然對父親說:“我不去放鴨了,我要上岸回家……”他站在船上,向後眺望,除了朦朦朧朧的樹煙,就什麼也沒有了。
杜雍和沉著臉,絕不回頭去看一眼。他對杜小康帶著哭腔的請求,置之不理,只是不停地撐著船,將鴨子一個勁趕向前方。
鴨群在船前形成一個倒置的扇面形,奮力向前推進,同時,造成了一個扇面形水流。每隻鴨子本身,又有著自己用身體分開的小扇面形水流。它們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織成了似乎很有規律性的花紋。無論是小扇面形水流,還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船首是一片均勻的、永恆的水聲。
杜雍和只是要求它們向前游去,不停頓地游去,不肯給他們一點覓食或嬉鬧的機會。仿佛只要稍微慢下一點來,他也會像他的兒子一樣突然地對前方感到茫然和恐懼,從而也會打消離開油麻地的主意。
前行是純粹的。
熟悉的樹木、村莊、橋樑……都在不停地後退,成為杜小康眼中的遙遠之物。
終於已經不可能再有回頭的念頭了。杜雍和這才將船慢慢停下。
已經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偶然行過去一隻船,那船上的人已是杜雍和杜小康從未見過的面孔了。
鴨們不管,它們只要有水就行,水就是它們永遠的故鄉。它們開始覓食。覓食之後,忽然有了興致,就朝著這片天空叫上幾聲。沒有其他聲音,天地又如此空曠,因此,這叫聲既顯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奮。
杜小康已不可能再去想他的油麻地。占據他心靈的全部是前方:還要走多遠?前方是什麼樣子?前方是未知的。未知的東西,似乎更能撩逗一個少年的心思。他盤腿坐在船頭上,望著一片茫茫的水。
四周只是草灘或凹地,已無一戶人家。
黃昏,船艙里的小泥爐,飄起第一縷炊煙,它是這裡的惟一的炊煙。它們在晚風中向水面飄去,然後又貼著水面,慢慢飄去。當鍋中的飯已經煮熟時,河水因曬了一天太陽而開始飄起炊煙一樣的熱氣。此時,熱氣與炊煙,就再也無法分得清楚了。
月亮從河的東頭升上空中時,杜雍和父子倆已經開始吃飯。
鴨們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水上,它們才忽然覺得自己已成了無家的漂游者了。它們將主人的船團團圍住,惟恐自己與這隻惟一的使它們感到還有依託的小船分開。它們把嘴插在翅膀里,一副睡覺絕不讓主人操心的樣子。有時,它們會將頭從翅膀里拔出,看一眼船上的主人。知道一老一小都還在船上,才又將頭重新插回翅膀里。
父子倆都不想很快地去睡覺。
杜小康想聽到聲音,牛叫或者狗吠。然而,這不可能。
等杜小康終於有了倦意,躺到船艙里的蓆子上。
以後的幾天,都是這一天的重複。
這一天,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這才是真正的蘆盪,是杜小康從未見過的蘆盪。到達這裡時,已是傍晚。當杜小康一眼望去,看到蘆葦如綠色的浪潮直涌到天邊時,他害怕了——這是他出門以來第一回真正感到害怕。蘆盪如萬重大山圍住了小船。杜小康一種永遠逃不走的感覺。他望著父親,眼中露出了一個孩子的膽怯。
父親顯然也是有所慌張的。但他在兒子面前,必須顯得鎮靜。他告訴杜小康,蘆葦叢里有蘆雁的窩,明天,可以去撿蘆雁的蛋;有兔子,這裡的兔子,毛色與蘆葦相似,即使它就在你眼前蹲著,你也未必能一眼發現它……
吃完飯,杜小康才稍稍從恐慌中靜定下來。
這裡的氣味,倒是很好聞的。萬頃蘆葦,且又是在夏季青森森一片時,空氣里滿是清香。蘆葦叢中還有一種不知名的香草,一縷一縷地摻雜在蘆葉的清香里,使杜小康不時地去用勁嗅著。
水邊的蘆葉里,飛著無數螢火蟲。有時,它們幾十隻幾百隻地聚集在一起,居然能把水面照亮,使杜小康能看見一隻水鳥正浮在水面上。
但,這一切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驅除杜小康的恐慌。夜裡睡覺時,他緊緊地挨著父親,並且遲遲不能入睡。
第二天,父子倆登上蘆葦灘,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用鐮刀割倒一大片蘆葦,然後將它們紮成把。忙了整整一天,給鴨們圍了一個鴨欄,也為他們自己搭了一個小窩棚。從此,他們將以這裡為家,在這一帶蘆盪放鴨,直到春天。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父子倆也一天一天地感覺到,他們最大的敵人,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逼近:它就是孤獨。
與這種孤獨相比,杜小康退學後將自己關在紅門裡面產生的那點孤獨,簡直就算不得什麼了。他們一連十多天遇不到一個人。杜小康只能與父親說說話。奇怪的是,他和父親之間的對話,變得越來越單調,越來越乾巴巴的了。除了必要的對話,他們幾乎不知道再說些什麼,而且,原先看來是必要的對話,也可以通過眼神或者乾脆連眼神都不必給予,雙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語被大量地省略了。這種省略,只能進一步強化似乎滿世界都注滿了的孤獨。
杜小康開始想家,並且日甚一日地變得迫切,直至夜裡做夢看到母親,哇哇大哭起來,將父親驚醒。
“我要回家……”
杜雍和不再亂發脾氣。他覺得自己將這么小小年紀的一個孩子,就拉進他這樣一個計畫里,未免有點殘酷了。他覺得對不住兒子。但他除了用大手去撫慰兒子,也別無他法。他對杜小康說:“明年春天之前就回家,柳樹還沒有發芽時就回家……”他甚至向兒子保證,“我要讓你讀書,無憂無慮地讀書……”
後來,父子倆心裡都清楚了這一點:他們已根本不可能迴避孤獨了。這樣反而好了。時間一久,再面對天空一片浮雲,再面對這浩浩蕩蕩的蘆葦,再面對這一縷炊煙,就不再忽然地恐慌起來。
鴨子在這裡長得飛快。很快就有了成年鴨子的樣子。當它們全部浮在水面上時,居然已經是一大片了。杜小康注定了要在這裡接受磨難。而磨難他的,正是這些由他和父親精心照料而長得如此肥碩的鴨子。
那天,是他們離家以來所遇到的一個最惡劣的天氣。一早上,天就陰沉下來。天黑,河水也黑,蘆葦成了一片黑海。杜小康甚至覺得風也是黑的。臨近中午時,雷聲已如萬輛戰車從天邊滾動過來,過不一會,暴風雨就歇斯底里地開始了,頓時,天昏地暗,仿佛世紀已到了末日。四下里,一片呼呼的風聲和千萬支蘆葦被風撅斷的咔嚓聲。
鴨欄忽然被風吹開了,等父子倆一起撲上去,企圖修復它時,一陣旋風,幾乎將鴨欄卷到了天上。杜雍和大叫了一聲“我的鴨子”,幾乎暈倒在地上。因為他看到,鴨群被分成了無數股,一下子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杜小康忘記了父親,朝一股鴨子追去。這股鴨子大概有六七十隻。它們在轟隆隆的雷聲中,倉皇逃竄著。他緊緊地跟隨著它們。他不停地用手撥著眼前的蘆葦。即使這樣,臉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蘆葦葉割破了。他感到腳鑽心地疼痛。他顧不得去察看一下。他知道,這是頭年的蘆葦舊茬兒戳破了他的腳。他一邊追,一邊呼喚著他的鴨子。然而這群平時很溫順的小東西,今天卻都瘋了一樣,只顧沒頭沒腦地亂竄。
到暴風雨將歇時,依然還有十幾隻鴨沒被找回來。
杜雍和望著兒子一臉的傷痕和烏得發紫的雙唇,說:“你進窩棚里歇一會,我去找。”
杜小康搖搖頭:“還是分頭去找吧。”說完,就又走了。
天黑了。空手回到窩棚的杜雍和沒有見到杜小康,他就大聲叫起來。但除了雨後的寂靜之外,沒有任何回應。他就朝杜小康走去的方向,尋找過去。
杜小康找到了那十幾隻鴨,但在蘆盪里迷路了。一樣的蘆葦,一樣重重疊疊無邊無際。鴨們東鑽西鑽,不一會工夫就使他失去了方向。眼見著天黑了。他停住了,大聲地呼喊著父親。就像父親聽不到他的回應一樣,他也沒有聽到父親的回應。
杜小康突然感到累極了,將一些蘆葦踩倒,躺了下來。
那十幾隻受了驚的鴨,居然寸步不離地挨著主人蹲了下來。
杜小康聞到了一股鴨身上的羽絨氣味。他把頭歪過去,幾乎把臉埋進了一隻鴨的蓬鬆的羽毛里。他哭了起來,但並不是悲哀。他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哭。
雨後天晴,天空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明亮。 杜小康長這么大,還從未見過藍成這樣的天空。而月亮又是那么地明亮。
杜小康順手摳了幾根bai6*嫩的蘆葦根,在嘴裡嚼著,望著異鄉的天空,心中不免又想起母親,想起許多油麻地的孩子。但他沒有哭。他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堅強了。
第二天早晨,杜雍和找到了杜小康。當時杜小康正在蘆葦上靜靜地躺著。不知是因為太困了,還是因為他又餓又累堅持不住了,杜雍和居然沒有能夠將他叫醒。杜雍和背起了疲軟的兒子,朝窩棚方向走去。杜小康的一隻腳板底,還在一滴一滴地流血,血滴在草上,滴在父親的腳印里,也滴在跟在他們身後的那群鴨的羽毛上……
鴨們也長大了,長成了真正的鴨。它們的羽毛開始變得鮮亮,並且變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潑進了。公鴨們變得更加漂亮,深淺不一樣的藍羽、紫羽,在陽光下猶如軟緞一樣閃閃發光。
八月的一天早晨,杜小康打開鴨欄,讓鴨們走到水中時,突然在草里看到了一顆白色的東西。他驚喜地跑過去撿起,然後朝窩棚大叫:“蛋!爸!鴨蛋!鴨下蛋了!”
杜雍和從兒子手中接過還有點溫熱的蛋,嘴裡不住地說:“下蛋了,下蛋了……”
11、我的叔叔于勒
一個白鬍子窮老頭兒向我們乞討小錢,我的同伴若瑟夫·達佛朗司竟給了他五法郎的一個銀幣。我覺得很奇怪,他於是對我說:這個窮漢使我回想起一樁故事,這故事,我一直記著不忘的,我這就講給您聽。事情是這樣的……
我小時候,家在哈佛爾,並不是有錢的人家,也就是剛剛夠生活罷了。我父親做著事,很晚才從辦公室回來,掙的錢不多。我有兩個姐姐。
我母親對我們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經常找出一些尖刻的話,一些隱晦惡毒的詞語來責備她的丈夫。每逢這種時候,這個可憐的男子漢總是一言不發,張開手掌在額頭上抹一下,像是要揩掉並不存在的汗水似的。這一動作使我心酸,我體會他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那時家裡樣樣都要節省,有人請吃飯是從來不敢答應的,以免回請;買日用品也是常常買減價的,買拍賣的底貨;姐姐的長袍是自己做的,買15個銅子一米的花邊,常常要在價錢上計較半天。
可是每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海邊棧橋上去散步。那時候,只要一看見從遠方回來的大海船進口來,父親總要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于勒在這隻船上,那會叫人多么驚喜呀!
父親的弟弟于勒叔叔,那時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這以前則是全家的恐怖。
據說他當初行為不正,糟蹋錢。在窮人家,這是最大的罪惡。在有錢的人家,一個人好玩樂無非算作糊塗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稱他一聲**。在生活困難的人家,一個人要是逼得父母動老本,那就是壞蛋,就是流氓,就是無賴了。于勒叔叔把自己應得的部分遺產吃得一乾二淨之後,還大大占用了我父親應得的那一部分。
人們按照當時的慣例,把他送上從哈佛爾到紐約的商船,打發他到美洲去。
我這位於勒叔叔一到那裡就做上了不知什麼買賣,不久就寫信來說,他賺了點錢,並且希望能夠賠償我父親的損失。這封信使我們家裡人深切感動。于勒,這個被人們認為毫無用處,一文不值的人,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男子漢,一個無愧於達弗朗舍家族的好子弟,像所有達弗朗舍家族成員一樣誠實可靠了。
有一位船長又告訴我們,說于勒已經租了一所大店鋪,做著一樁很大的買賣。
兩年後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說:親愛的菲利普,我給你寫這封信,免得你擔心我的健康。我身體很好。買賣也好。明天我就動身到南美去作長期旅行。也許要好幾年不給你寫信。如果真不給你寫信,你也不必擔心。我發了財就會回哈佛爾的。我希望為期不遠,那時我們就可以一起快活地過日子了。
這封信成了我們家裡的福音書,有機會就要拿出來念,見人就拿出來給他看。
果然,10年之久,于勒叔叔沒再來信。可是父親的希望卻與日俱增。母親也常常說:只要這個好心的于勒一回來,我們的境況就不同了。他可真算得一個有辦法的人。
於是每星期日,一看見大輪船噴著黑煙從天邊駛過來,父親總是重複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于勒在這隻船上,那會叫人多么驚喜呀!
那時候大家簡直好象馬上就會看見他揮著手帕喊著:喂!菲利普!
對於叔叔回國這樁十拿九穩的事,大家還擬定了上千種計畫,甚至計畫到要用這位叔叔的錢置一所別墅。我不敢肯定父親對於這個計畫是不是進行了商談。
我大姐那時28歲,二姐26歲。她們老找不著對象,這是全家都十分發愁的事。
終於有一個看中二姐的人上門來了。他是公務員,沒有什麼錢,但是誠實可靠。我總認為這個青年之所以不再遲疑而下決心求婚,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
我們家趕忙答應了他的請求,並且決定在舉行婚禮之後全家到哲爾賽島去遊玩一次。哲爾賽島是窮人們最理想的遊玩的地方。這個小島是屬英國管的。路並不遠,乘小輪船渡過海,便到了。因此,一個法國人只要航行兩個小時,就可以到一個鄰國,看看這個國家的民族,並且研究一下這個不列顛國旗覆蓋著的島上的風俗習慣。
哲爾賽的旅行成了我們的心事,成了我們時時刻刻的渴望和夢想。後來我們終於動身了。我們上了輪船,離開棧橋,在一片平靜的好似綠色大理石桌面的海上駛向遠處。正如那些不旅行的人們一樣,我們感到快活而驕傲。
父親忽然看見兩位先生在請兩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蠣。一個衣服襤褸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開牡蠣,遞給兩位先生,再由他們遞給兩位太太。她們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著牡蠣,頭稍向前伸,免得弄髒長袍;然後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吸進去,牡蠣殼扔到海里。
毫無異議,父親是被這種高貴的吃法打動了,走到我母親和兩個姐姐身邊問:你們要不要我請你們吃牡蠣?
母親有點遲疑不決,她怕花錢;但是兩個姐姐贊成。母親於是氣吁吁地說:我怕傷胃,你只給孩子們買幾個好了,可別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然後轉過身對著我,又說:至於若瑟夫,他用不著吃這種東西,別把男孩子慣壞了。
我只好留在母親身邊,覺得這種不同的待遇十分不公道。我一直盯著父親,看他鄭重其事地帶著兩個女兒和女婿向那個衣服襤褸的年老水手走去。
我父親突然好象不安起來,他向旁邊走了幾步,瞪著眼看了看擠在賣牡蠣的身邊的女兒女婿,就趕緊向我們走來,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兩隻眼也跟尋常不一樣。他低聲對我母親說:真奇怪!這個賣牡蠣的怎么這樣像于勒?
母親有點莫名其妙,就問:哪個于勒?
父親說: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美洲,有很好的地位,我真會以為就是他哩。
我母親也怕起來了,吞吞吐吐地說:你瘋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為什麼這樣胡說八道?
可是父親還是放不下心,他說:克拉麗絲,你去看看吧!最好還是你去把事情弄個清楚,你親眼去看看。
母親站起來去找她兩個女兒。我也端詳了一下那個人。他又老又髒,滿臉皺紋,眼光始終不離開他手裡乾的活兒。
母親回來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說:我想就是他。去跟船長打聽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別叫這個小子又回來吃咱們!
父親趕緊走去。我這次可跟著他走了,心裡異常緊張。父親客客氣氣地和船長搭上話,一面恭維,一面打聽有關他職業上的事情,例如哲爾賽是否重要,有何出產,人口多少,風俗習慣怎樣,土地性質怎樣等等。後來談到我們搭乘的這隻特快號,隨即談到全船的船員。最後我父親終於說:您船上有一個賣牡蠣的,那個人倒很有趣。您知道點兒這個傢伙的底細嗎?
船長本已不耐煩我父親那番談話,就冷冷地回答說:他是個法國老流氓,去年我在美洲碰到他,就把他帶回祖國。據說他在哈佛爾還有親屬,不過他不願回到他們身邊,因為他欠了他們的錢。他叫于勒......姓達爾芒司,——也不知還是達爾汪司,總之是跟這差不多的那么一個姓。聽說他在那邊闊綽過一個時期,可是您看他今天已經落到什麼田地!
我父親臉色早已煞白,兩眼呆直,啞著嗓子說:啊!啊!原來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來了!......謝謝您,船長。
他回到我母親身旁,是那么神色張皇。母親趕緊對他說:你先坐下吧!別叫他們看出來。
他坐在長凳上,結結巴巴地說:是他,真是他!然後他就問:咱們怎么辦呢?母親馬上回答道:應該把孩子們領開。約瑟夫既然已經知道,就讓他去把他們找回來。最要留心的是別叫咱們女婿起疑心。
父親突然很狼狽,低聲嘟噥著:出大亂子了!
母親突然很暴怒起來,說:我就知道這個賊是不會有出息的,早晚會回來重新拖累我們的。現在把錢交給約瑟夫,叫他去把牡蠣錢付清。已經夠倒霉的了,要是被那個討飯的認出來,這船上可就熱鬧了。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人挨近我們!她說完就站起來,給了我一個5法郎的銀幣,就走開了。
我問那個賣牡蠣的人:應該付您多少錢,先生?
他答道:兩法郎50生丁。
我把5法郎的銀幣給了他,他找了錢。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隻滿是皺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臉,那是一張又老又窮苦的臉,滿臉愁容,狼狽不堪。我心裡默念道:這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弟弟,我的親叔叔。
我給了他10個銅子的小費。他趕緊謝我: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輕的先生!說話的語氣是一個窮人接受施捨時的那種腔調。我猜想他在美洲一定要過飯。
當我把餘下的兩個法郎交還我父親時,母親詫異起來,問道:吃了3個法郎?……這不可能。
我用堅定的語氣說:我給了10個銅子的小費。我母親嚇了一跳,瞪著眼睛看著我說:你簡直是瘋了!拿10個銅子給這個人,給這個乞丐!她沒再往下說,因為父親指著女婿對她使了個眼色。
後來大家都不再說話。在我們面前,天邊遠處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陰影從海里鑽出來。那就是哲爾賽島了。
當船靠近防波堤的時候,我心裡產生一股強烈的願望,想再看一次我的叔叔于勒,到他的身邊,對他說一些溫暖的、安慰他的話。但他已經不見了。由於不再有人吃牡蠣,這個可憐的人肯定已回到他住的那個又髒又臭的底艙去了。
我們回來的時候改乘聖馬諾船,以免再遇見他。
我的母親愁腸滿腹,坐立不安。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父親的兄弟!以後您還會看見我有時候要拿一個五法郎的銀幣給這些流浪漢,其緣故就在此。
12、心聲
已經打過放學鈴了。坐在視窗的李京京稍稍一側臉,就看見了背著書包往校門口走的同學們。大家都下課,就是他們班還不下課。程老師總喜歡拖那么幾分鐘,好像這樣就能讓全班都考一百分似的。
“李京京!注意力集中!”
一聲呵斥,京京嚇了一跳,趕緊扭回臉來。
程老師的目光不滿地盯住他。
程老師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頭髮剪得短短的,眉毛也是粗粗黑黑的,嘴巴稜角分明,模樣有點像男孩子。連她的說話、手勢、走路,也都有那么一股斬釘截鐵的勁兒,一看就知道是個認真、好強、又有點自信的人。
“大家都注意聽,這件事很重要。”程老師屈起食指輕輕敲著講台。“區教育局第一次在我們班組織公開教學課,這關係到全校的榮譽問題,昨天發下去的講義,你們都看了嗎?”
講義上印的是一篇小說《萬卡》,俄國作家契訶夫寫的。京京看了好幾遍。這個故事他喜歡極了。那個窮苦的、可憐的小人兒萬卡,不知怎么,總是纏在他心上,弄得他一整天都有點兒神情恍惚。
程老師的目光在全班同學臉上掃了一遍:“課上要求大家表情朗讀。大家把講義拿出來。”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每個人都拿出講義,端端正正擺在面前。
“那天由這幾個同學朗讀。林蓉,你讀第一段。趙小禎,從‘親愛的爺爺……’讀到‘仿佛人們為了過節拿雪把它洗過、擦過似的’。周海,你從……”程老師一共點了六個同學的名,然後說,“上課時,我說:‘有表情地朗讀課文。’你們就舉手。一個一個順序來。別的同學呢,聽的時候坐得端正一些就行了。”
京京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身子,眼巴巴地望著老師,仿佛想說什麼。
“李京京,又是你不定神。”程老師皺起眉頭。
京京臉一紅,低下了頭。可是隨即又抬起頭來,並且舉了舉手。
“什麼事?”
京京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老師,我能……念一段嗎?”
“不行,”程老師乾乾脆脆地回答,“不行。你的嗓子沙啞得厲害,念不好。”
京京垂下頭。他多么喜歡這個故事啊!他真想念一段,哪怕是幾行字的那么一小段呢!他準能念好。朗讀課文難道一定要唱歌的嗓子嗎?
回家的路上,路過一片小樹林子。樹林子裡靜悄悄的,遠遠近近都不見行人。京京心跳起來,忍不住倚在一棵樹上,又從書包里拿出那份講義。講義是新近印出來的,油墨味兒還是那么濃,那么香,真好聞。他選了一段,輕輕地念出聲來:
“‘親愛的爺爺康司坦丁·瑪卡里奇!’他寫道,‘我在給您寫信。祝您過一個快樂的聖誕節,求上帝保佑您。我沒爹沒娘,只剩下您一個人是我的親人了。’……”
京京嘆了一口氣,走起神來。講義從他的手指間滑落,飄在地上,他沒有發覺,一動不動。他也有一個鄉下的爺爺。小時候,他是在爺爺那兒長大的。爺爺有一根光亮光亮的水菸袋,一抽菸,就喊:“火!”京京趕緊拿來紙捻子,點著火,遞到爺爺手上。爺爺“噗”一聲把火吹燃,然後“咕嚕嚕,咕嚕嚕”抽上幾口,深深吸進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好像美得不行。抽過了癮,爺爺放下水菸袋,一把將京京攬在懷裡,開始說:“從前有個財主,雇了兩個兄弟在家當長工……”到了夏天,晚上,爺爺搬一把竹椅到打穀場上乘涼,京京像個小狗似的蜷在他旁邊。爺爺指著天空說:“看見了嗎?發亮的帶子是銀河。王母娘娘不讓牛郎織女會面,拔下頭上的簪子,嗤地一划,就成了這條寬不見邊的大河……”
後來京京長大了,媽媽說要讓他到城裡來上學,他就再沒見過爺爺。可是爸爸媽媽總吵架,總吵架。一吵起來,媽媽總是打他,一邊哭一邊打,他害怕極了。他不喜歡這個家,總是想念鄉下的爺爺。就像可憐的小凡卡盼望爺爺接他回家一樣,京京也盼著爺爺哪一天來看看他。這個凡卡寫的信多好啊!京京還沒有給爺爺寫過信,他不知道自己能寫成什麼樣子。
他從地上撿起講義,又挑了一段往下念:“親愛的爺爺,老爺家裡有掛著禮物的聖誕樹的時候,替我摘下一顆金色的胡桃,收藏在我的絲匣子裡頭。問奧爾迦·伊格納捷芙娜小姐要,就說是給萬卡的……”
這么說,這個叫“奧爾迦”的女孩子一定跟萬卡挺要好了?京京以前也有個好朋友,叫妮兒,就住在爺爺家對門。妮兒有一雙特別黑特別黑的眼睛,一笑,那雙眼睛就眯縫起來,帶著點狡猾的神氣。她總是領了京京去摘桑果吃,她會爬樹,雙手一扯一扯,爬得飛快,跟猴子似的。她讓京京在樹下舉著籃子,她坐在樹上一把一把摘下桑果,扔進籃子裡。然後,他兩人坐在河邊的水碼頭上,把腳丫子浸在水裡。痛痛快快地吃桑果,吃得嘴唇和牙齒黑紫黑紫的。
喔,多叫人懷念的事,跟安慰凡卡卡信里寫的多像多像啊!京京甚至想像得出凡卡寫信時的心情,那種期待、盼望、急切的心情。要是老師準許他讀一段課文,他一定能讀好,一定的。他真想大聲地讀一段,用上全部感情去讀,這是個多好的故事!
他抬起頭,往四面望了望。林子裡靜悄悄的,兩隻小蜜蜂在附近嗡嗡地飛。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講義舉在面前,終於大聲地從頭念了起來:
“三個月前,九歲的男孩凡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亞希涅這兒來做學徒……”
聲音是不太好聽,有點沙啞,有點毛毛剌剌的。可是公開教學課難道是上台表演嗎?嗓子不好的人,就只能躲在樹林子裡讀他喜歡的課文嗎?京京心裡難受極了。
第二天放學後,程老師讓那指定的六個同學留下來,各人把自己的一段課文反覆讀了幾遍。她因為要備課,先到辦公室去了,說一會兒再來“過關”。
京京剛走出教室,琅琅的讀書聲就從背後追了上來。京京心裡痒痒的,忍不住又折回去,趴在教室的窗戶外面聽。
胖胖的趙小楨讀的是第二段。她平常的聲音又脆又甜,很好聽。但是只要一讀書,她讀出來的調子總是軟軟的,奶聲奶氣的,好像寫信的不是窮孩子萬卡,而是個愛撒嬌的小姑娘。
“親愛的爺爺康司坦丁·瑪卡里奇……我沒爹沒娘,只剩下您一個人是我的親人了!”
不,不是這樣的。京京聽著,在心裡說,不是這樣的。萬卡不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他那時才九歲,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城裡當學徒,吃不飽,還要挨打,他傷心極了,盼望爺爺去救他,他是在懇求,在哭訴,絕不該有這種撒嬌的腔調。
趙小楨還在往下念,還是那樣軟綿綿、奶聲奶氣的。
“不是這樣的!”京京終於叫出來。
屋裡的朗讀聲一下子停了,六個人都吃驚地望著他。
“你說什麼?”趙小楨驚訝地問。
京京有點兒發窘。也許,是他自己理解錯了呢?他嘟嘟囔囔地說:“讀得不對。”
“什麼呀!”趙小楨撇撇嘴,“你又不是老師,怎么知道我們讀得不對?”
對呀,只有老師才有資格說這個話。要是程老師說:“不對。”那就是真的錯了。京京說的又算個什麼呢?
京京紅著臉,固執地嘟囔著:“不對。不對。”
屋裡的同學全都鬨笑起來。趙小楨尖起嗓子說:“得了吧,老師不讓你讀,你就說人家不對。你在妒忌。”
京京氣得要命。怎么能這么說呢?他雖然心裡挺難受,可是一點兒也沒想到妒忌別人。他可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
“好吧。”他在心裡想,“誰愛怎么讀就怎么讀,我不管了。”
委屈地離開教室。走出好遠,他還聽見趙小楨銀鈴兒似的笑聲。
到了上公開課的那天,教室里前前後後都擺滿了椅子,足足有二三十個老師和同學們擠在一間教室里。很多同學心裡慌得不行,眼睛也不敢朝黑板看。程老師倒是不怕,打開課本就開始講課。先講契訶夫的生平、成就,再挑出幾個生字、生詞教了幾遍。接著她說:“下面請同學們有表情地朗讀課文……”
按照事先的布置,當然只有林蓉一個人舉了手。其他同學動都不動。光那陣勢就把人嚇傻啦!誰敢瞎充好漢呢?
林蓉從容不迫地朗誦了第一段。她讀得很流暢,很清楚,程老師滿意極了,連連點頭,眉里眼裡都是笑。
讀完這一段,老師一擺手,林蓉就坐下了。下面該是趙小楨。
可是,過了好幾秒鐘也沒有動靜。京京覺得奇怪,抬頭往趙小楨那兒一看,她滿臉通紅,慌亂地盯著面前的講義,旁邊的同學拿手拐子捅她,她卻怎么也不肯抬起眼睛。她一定害怕得厲害。是啊,這么多老師看著呢,萬一一慌,讀得結結巴巴,多難為情!京京心裡倒有點可憐起她來。
程老師臉上有點發白。她嚴厲地咳嗽了一聲,趙小楨還是沒有舉手。全班都沒有人舉手。事先說好了的呀!
京京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他真想站起來。可是,如果舉了手,程老師會喊他嗎?課後趙小楨會不會嘲笑他?他真想念。不是要出風頭,是心裡有種憋了很久的感情,想痛痛快快念出來,吐出來。
他咬緊了嘴唇,鄭重地舉起右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程老師。
程老師有點慌亂了。她的目光在全班同學臉上掃了一遍,想鼓勵更多的人舉手,可是,仍然只有一個李京京,這個聲音沙啞的李京京。她只好說了聲:“李京京,請你接下去讀。”
“親愛的爺爺康司坦丁·瑪卡里奇!”京京大聲地、充滿感情地念著:“我在給您寫信。祝您過一個快樂的聖誕節,求上帝保佑您……”
要是他真給爺爺寫了信,爺爺一定高興得要命吧?爺爺的水菸袋還是那么光亮光亮嗎?他在給誰講“長工和財主的故事”呢?還有妮兒,黑眼睛的、會爬樹的妮兒,她跟誰坐在一塊兒吃桑果?他真想念他們,他願意離開城裡的家,回到鄉下爺爺那兒去,一輩子不回來。一輩子!
“‘……親愛的爺爺,發發慈悲吧,帶我離開這兒回家去,回到我們村子裡去吧,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給您跪下了,我會永遠為您禱告上帝,帶我離開這兒吧……’萬卡嘴角撇下來,拿髒手背揉揉眼睛,抽噎了一下。”
兩顆晶亮的淚珠從京京眼睛裡湧出來,“叭嗒”一聲落在手裡的講義上,聲音那么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立刻停止了朗讀,驚慌地往四下里看了看,還好,沒有人在笑話他,大家的神情都那么專注和認真。他稍稍地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早已經念過了趙小楨的那一段,幾乎把周海的一段也念完了。他想跟程老師道個歉,請老師原諒,可是心裡難受得要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個小小的可憐的“萬卡”,不知不覺中把他的魂兒都抓走了。老天爺,寫故事的人真有本事!
他嘆了口氣,悄悄地坐了下來。教室里一片寂靜,靜得能聽見趙小楨輕輕抽泣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程老師從講台上走下來,走到他面前,聲音發顫地說:“李京京,請你……把課文全部讀完吧。”
他又站起來了,沙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充滿感情地念著這個動人的故事。他心裡在想:等放了學,我一定要、一定要躲到那個小樹林子裡,給鄉下的爺爺寫一封信,一封長長的、像萬卡寫的那樣的信。最後,我完完整整地寫上爺爺家裡的地址,我知道那個地址。
第四單元
13、事物的正確答案不止一個
問題:
從下列四種圖形中,找出一個性質與其他三個不同的來。

九年級上冊語文作業本練習冊答案教學設計

對於上面這個問題,你是怎么回答的呢?要是你選擇的是B,那就恭喜你答對了。因為圖形B是唯一一個僅由直線構成的圖形。
不過,也許有人會選擇圖形C。因為非對稱性圖形只有C一個,所以會被認為與其他圖形不同。確實如此,這也是正確答案。答A也是可以的。因為A是唯一沒有角的圖形,所以A也是正確答案。那么,D又怎樣呢?這是唯一一個由直線與曲線構成的圖形,因此D也是正確答案。換句話說,由於看圖形的角度不同,四種答案全都正確。
“正確答案只有一個”這種思維模式,在我們頭腦中已不知不覺地根深蒂固。事實上,若是某種數學問題的話,說正確答案只有一個是對的。麻煩的是,生活中大部分事物並不像某種數學問題那樣。生活中解決問題的方法並非只有一個,而是多種多樣。由於情況的變化,原來行之有效的方法,到了現在往往不靈了。正因為如此,如果你認為正確答案只有一個的話,當你找到某個答案以後,就會止步不前。因此,不滿足於一個答案,不放棄探求,這一點非常重要。
然而,尋求第二種答案,或是解決問題的其他路徑和新的方法,有賴於創造性的思維。那么,創造性的思維又有哪些必需的要素呢?
有人是這樣回答的:“富有創造性的人總是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識,使自己學識淵博。從古代史到現代技術,從數學到插花,不精通各種知識就一事無成。因為這些知識隨時都可能進行組合,形成新的創意。這種情況可能出現在六分鐘之後,也可能在六個月之後,六年之後。但當事人堅信它一定會出現。”
我對此完全贊同。知識是形成新創意的素材。但這並不是說,光憑知識就能擁有創造性。發揮創造力的真正關鍵,在於如何運用知識。創造性的思維,必須有探求新事物,並為此而活用知識的態度和意識,在此基礎上,持之以恆地進行各種嘗試。
這方面的典型代表,首推約翰·古登貝爾克。他將原來毫不相關的兩種機械——葡萄壓榨機和硬幣打制器組合起來,開發了一種新機械。因為葡萄壓榨機用來從葡萄中榨出汁,所以它在大面積上均等加力。而硬幣打制器的功能則是在金幣之類的小平面上打出印花來。有一天,古登堡半開玩笑地自言自語道:“是不是可以在幾個硬幣打制器上加上葡萄壓榨機的壓力,使之在紙上列印出印花來呢?”由此發明了印刷機和排版術。
另一個例子是羅蘭·布歇內爾。1971年的一天,布歇內爾邊看電視邊這么想:“光看太沒意思了。把電視jie6*6*器作為試驗對象,看它產生什麼反應。”此後不久,他就發明了互動式的桌球電子遊戲,從此開始了遊戲機的革命。
不過,這種創造性的思維是否任何人都具備呢?是否存在富有創造力和缺乏創造力的區別呢?
某心理學專家小組以實際從事創造性工作的人與不從事此類工作的人為對象進行了調查研究,並得出如下結論:“富於創造力的人,認為自己具有創造力;缺乏創造力的人,不認為自己具有創造力。”
認為“我不具備創造力”的人當中,有的覺得創造力僅僅是貝多芬、愛因斯坦以及莎士比亞他們的,從而進行自我壓制。不言而喻,在創造的宇宙里,貝多芬、愛因斯坦、莎士比亞是光輝燦爛的明星,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即便是他們,也並非輕而易舉就能獲得如此非凡的靈感。相反,這種非凡的靈感,往往產生於這樣的過程:關注極其普通、甚至一閃念的想法,並對它反覆推敲,逐漸充實。
由此看來,區分一個人是否擁有創造力,主要根據之一是,擁有創造力的人留意自己細小的想法。即使他們不知道將來會產生怎樣的結果,但他們很清楚,小的創意會打開大的突破口,並堅信自己一定能使之變為現實。
任何人都擁有創造力,首先要堅信這一點。關鍵是要經常保持好奇心,不斷積累知識;不滿足於一個答案,而去探求新思路,去運用所得的知識;一旦產生小的靈感,相信它的價值,並鍥而不捨地把它發展下去。如果能做到這些,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富有創造性的人。
14、應有格物致知精神
我非常榮幸地接受《瞭望》周刊授予我的“情系中華”徵文特別榮譽獎。我父親是受中國傳統教育長大的,我受的教育的一部分是傳統教育,一部分是西方教育。緬懷我的父親,我寫了《懷念》這篇文章。多年來,我在學校里接觸到不少中國學生,因此,我想借這個機會向大家談談學習自然科學的中國學生應該怎樣了解自然科學。
在中國傳統教育里,最重要的書是“四書”。“四書”之一的《大學》里這樣說:一個人教育的出發點是“格物”和“致知”。就是說,從探察物體而得到知識。用這個名詞描寫現代學術發展是再恰當沒有了。現代學術的基礎就是實地的探察,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實驗。
但是傳統的中國教育並不重視真正的格物和致知。這可能是因為傳統教育的目的並不是尋求新知識,而是適應一個固定的社會制度。《大學》本身就說,格物致知的目的,是使人能達到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的田地,從而追求儒家的最高理想——平天下。因為這樣,格物致知的真正意義被埋沒了。
大家都知道明朝的大理論家王陽明,他的思想可以代表傳統儒家對實驗的態度。有一天王陽明要依照《大學》的指示,先從“格物”做起。他決定要“格”院子裡的竹子。於是他搬了一條凳子坐在院子裡,面對著竹子硬想了七天,結果因為頭痛而宣告失敗。這位先生明明是把探察外界誤認為探討自己。
王陽明的觀點,在當時的社會環境裡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儒家傳統的看法認為天下有不變的真理,而真理是“聖人”從內心領悟的。聖人知道真理以後,就傳給一般人。所以經書上的道理是可“推之於四海,傳之於萬世”的。這種觀點,經驗告訴我們,是不能適用於現在的世界的。
我是研究科學的人,所以先讓我談談實驗精神在科學上的重要性。
科學進展的歷史告訴我們,新的知識只能通過實地實驗而得到,不是由自我檢討或哲理的清談就可求到的。
實驗的過程不是消極的觀察,而是積極的、有計畫的探測。比如,我們要知道竹子的性質,就要特別栽種竹樹,以研究它生長的過程,要把葉子切下來拿到顯微鏡下去觀察,絕不是袖手旁觀就可以得到知識的。
實驗的過程不是毫無選擇的測量,它需要有小心具體的計畫。特別重要的,是要有一個適當的目標,以作為整個探索過程的嚮導。至於這目標怎樣選定,就要靠實驗者的判斷力和靈感。一個成功的實驗需要的是眼光、勇氣和毅力。
由此我們可以了解,為什麼基本知識上的突破是不常有的事情。我們也可以了解,為什麼歷史上學術的進展只靠很少數的人關鍵性的發現。
在今天,王陽明的思想還在繼續地支配著一些中國讀書人的頭腦。因為這個文化背景,中國學生大部偏向於理論而輕視實驗,偏向於抽象的思維而不願動手。中國學生往往念功課成績很好,考試都得近100分,但是面臨著需要主意的研究工作時,就常常不知所措了。
在這方面,我有個人的經驗為證。我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到美國大學念物理的時候,起先以為只要很“用功”,什麼都遵照老師的指導,就可以一帆風順了,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一開始做研究便馬上發現不能光靠教師,需要自己做主張、出主意。當時因為事先沒有準備,不知吃了多少苦。最使我彷徨恐慌的,是當時的惟一辦法——以埋頭讀書應付一切,對於實際的需要毫無幫助。
我覺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精神,不但是在研究學術中不可缺少,而且在應付今天的世界環境中也是不可少的。在今天一般的教育里,我們需要培養實驗的精神。就是說,不管研究科學,研究人文學,或者在個人行動上,我們都要保留一個懷疑求真的態度,要靠實踐來發現事物的真相。現在世界和社會的環境變化得很快。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交流也越來越密切。我們不能盲目地接受過去認為的真理,也不能等待“學術權威”的指示。我們要自己有判斷力。在環境激變的今天,我們應該重新體會到幾千年前經書里說的格物致知真正的意義。這意義有兩個方面:第一,尋求真理的唯一途徑是對事物客觀的探索;第二,探索的過程不是消極的袖手旁觀,而是有想像力的有計畫的探索。希望我們這一代對於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認識和思考,使得實驗精神真正地變成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15、短文兩篇
15.1《談讀書》
讀書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長才。其怡情也,最見於獨處幽居之時;其傅彩也,最見於高談闊論之中;其長才也,最見於處世判事之際。練達之士雖能分別處理細事或一一判別枝節,然縱觀統籌、全局策劃,則非好學深思者莫屬。讀書費時過多易惰,文采藻飾太盛則矯,全憑條文斷事乃學究故態。讀書補天然之不足,經驗又補讀書之不足,蓋天生才幹猶如自然花草,讀書然後知如何修剪移接;而書中所示,如不以經驗范之,則又大而無當。狡黠者鄙讀書,無知者羨讀書,唯明智之士用讀書,然書並不以用處告人,用書之智不在書中,而在書外,全憑觀察得之。
讀書時不可存心詰難作者,不可盡信書上所言,亦不可尋章摘句,而應推敲細思。書有可淺嘗者,有可吞食者,少數則需咀嚼消化。換言之,有隻須讀其部分者,有隻須大體涉獵者,少數則須全讀,讀時須全神貫注,孜孜不倦。書亦可請人代讀,取其所作摘要,但只限題材較次或價值不高者,否則書經提煉猶如水經蒸餾,味同嚼蠟矣。讀書使人充實,討論使人機智,作文使人準確。因此不常作文者須記憶特強,不常討論者須天生聰穎,不常讀書者須欺世有術,始能無知而顯有知。
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學使人周密,科學使人深刻,lun6*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人之才智但有滯礙,無不可讀適當之書使之順暢,一如身體百病,皆可借相宜之運動除之。滾球利睪腎,射箭利胸肺,漫步利腸胃,騎術利頭腦,諸如此類。如智力不集中,可令讀數學,蓋演算須全神貫注,稍有分散即須重演;如不能辨異,可令讀經院哲學,蓋此輩皆吹毛求疵之人;如不善求同,不善以一物闡證另一物,可令讀律師之案卷。如此頭腦中凡有缺陷,皆有特藥可醫。
15.2《不求甚解》
一般人常常以為,對任何問題不求甚解都是不好的。其實也不盡然。我們雖然不必提倡不求甚解的態度,但是,盲目地反對不求甚解的態度同樣沒有充分的理由。
不求甚解這句話最早是陶淵明說的。他在《五柳先生傳》這篇短文中寫道:“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人們往往只抓住他說的前一句話,而丟了他說的後一句話,因此,就對陶淵明的讀書態度很不滿意,這是何苦來呢?他說的前後兩句話緊緊相連,互動闡明,意思非常清楚。這是古人讀書的正確態度,我們應該虛心學習,完全不應該對他濫加粗暴的不講道理的非議。
應該承認,好讀書這個習慣的養成是很重要的。如果根本不讀書或者不喜歡讀書,那么,無論說什麼求甚解或不求甚解就都毫無意義了。因為不讀書就不了解什麼知識,不喜歡讀也就不能用心去了解書中的道理。一定要好讀書,這才有起碼的發言權。真正把書讀進去了,越讀越有興趣,自然就會慢慢了解書中的道理。一下子想完全讀懂所有的書,特別是完全讀懂重要的經典著作,那除了狂妄自大的人以外,誰也不敢這樣自信。而讀書的要訣,全在於會意。對於這一點,陶淵明尤其有獨到的見解。所以,他每每遇到真正會意的時候,就高興得連飯都忘記吃了。
這樣說來,陶淵明主張讀書要會意,而真正的會意又很不容易,所以只好說不求甚解了。可見這不求甚解四字的含義,有兩層:一是表示虛心,目的在於勸誡學者不要驕傲自負,以為什麼書一讀就懂,實際上不一定真正體會得了書中的真意,還是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只是不求甚解為好。二是說明讀書的方法,不要固執一點,咬文嚼字,而要前後貫通,了解大意。這兩層意思都很重要,值得我們好好體會。
列寧就曾經多次批評普列漢諾夫,說他自以為熟讀馬克思的著作,而實際上對馬克思的著作卻做了許多曲解。我們今天對於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經典著作,也應該抱虛心的態度,切不可以為都讀得懂,其實不懂的地方還多得很哩!要想把經典著作讀透,懂得其中的真理,並且正確地用來指導我們的工作,還必須不斷努力學習。要學習得好,就不能死讀,而必須活讀,就是說,不能只記住經典著作的一些字句,而必須理解經典著作的精神實質。
在這一方面,古人的確有許多成功的經驗。諸葛亮就是這樣讀書的。據王粲的《英雄記鈔》說,諸葛亮與徐庶、石廣元、孟公威等人一道遊學讀書,“三人務於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看來諸葛亮比徐庶等人確實要高明得多,因為觀其大略的人,往往知識更廣泛,了解問題更全面。
當然,這也不是說,讀書可以馬馬虎虎,很不認真。絕對不應該這樣。觀其大略同樣需要認真讀書,只是不死摳一字一句,不因小失大,不為某一局部而放棄了整體。
宋代理學家陸象山的語錄中說:“讀書且平平讀,未曉處且放過,不必太滯。”這也是不因小失大的意思。所謂未曉處且放過,與不求甚解的提法很相似。放過是暫時的,最後仍然會了解它的意思。
經驗證明,有許多書看一遍兩遍還不懂得,讀三遍四遍就懂得了;或者一本書讀了前面有許多不懂的地方,讀到後面才豁然貫通;有的書昨天看不懂,過些日子再看才懂得;也有的似乎已經看懂了,其實不大懂,後來有了一些實際知識,才真正懂得它的意思。因此,重要的書必須常常反覆閱讀,每讀一次都會覺得開卷有益。
16、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
從公開的文字上看起來:兩年以前,我們總自誇著“地大物博”,是事實;不久就不再自誇了,只希望著國聯,也是事實;現在是既不夸自己,也不信國聯,改為一味求神拜佛,懷古傷今了——卻也是事實。
於是有人慨嘆曰: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
如果單據這一點現象而論,自信其實是早就失掉了的。先前信“地”,信“物”,後來信“國聯”,都沒有相信過“自己”。假使這也算一種“信”,那也只能說中國人曾經有過“他信力”,自從對國聯失望之後,便把這他信力都失掉了。
失掉了他信力,就會疑,一個轉身,也許能夠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條新生路,但不幸的是逐漸玄虛起來了。信“地”和“物”,還是切實的東西,國聯就渺茫,不過這還可以令人不久就省悟到依賴它的不可靠。一到求神拜佛,可就玄虛之至了,有益或是有害,一時就找不出分明的結果來,它可以令人更長久的麻醉著自己。
中國人現在是在發展著“自欺力”。
“自欺”也並非現在的新東西,現在只不過日見其明顯,籠罩了一切罷了。然而,在這籠罩之下,我們有並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在。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於全體,那簡直是誣衊。
要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樑。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第五單元
17、智取生辰綱
時值六月,天氣炎熱,挑著生辰綱的軍漢在崎嶇小路上行走,個個氣喘噓噓,汗水淋漓,苦不堪言。有的走慢了,楊志就用藤條抽打,喝令∶“快走!”
他們到了黃泥岡。小路兩邊是松林,軍漢實在走不動了,都放下擔子,到樹蔭下躺倒休息。楊志喝道∶“這是什麼地方,敢在這裡乘涼,起來快走!”眾軍漢叫苦說∶“你把我們剁成八塊,我們也走不動了。”
兩個虞侯和老都管喘著氣慢慢走上來。老都管見楊志打軍漢,勸 道∶“楊提轄,實在熱得走不動了,別怪他們吧。”楊志說∶“這是黃泥岡,正是強人出沒的地方,怎敢在這裡停腳!”
楊志不理軍漢的哀告,舉起藤條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 他剛要打下,忽見松林里有人探頭觀望,便急忙放下藤條拿起朴刀, 追進松林喝道∶“你好大膽子,敢來看我的貨物!”
楊志近前一看,林中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子,晁蓋七人假扮推車的在乘涼。楊志問道∶“你們是乾什麼的?”晁蓋道∶“我們是販賣棗子到東京去的。”楊志這才放下心來。
白勝挑了一擔酒桶走上岡來,邊走邊唱∶“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他走到松林邊上,放下酒擔乘涼。
眾軍漢見白勝是賣酒的,便說∶“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酒吃 ,也解暑氣。”楊志聽了訓斥道∶“你們這些村鳥知道什麼,全不知路途上艱險,多少好漢給meng6*6*藥麻翻了。”
晁蓋七人出來說∶“口渴得很,賣給我們一桶酒喝。”白勝說∶ “好,五貫錢一桶。只是沒有碗,就用兩把酒瓢舀著喝吧!”眾人一邊吃棗子,一邊喝酒。吳用舀了半瓢酒,說去取點棗子,進松林里去了。
吳用到樹林裡,把酒倒掉,從衣袋裡掏出紙包,把meng6*6*藥倒在瓢里,走出松林。
晁蓋見吳用出來,說∶“一桶酒喝得乾乾淨淨了。”吳用拿酒瓢 到另一桶酒里舀出一瓢說∶“我再喝一瓢。”白勝一把奪過吳用手中的酒瓢,放在酒桶里攪了兩下,說∶“你這客人有頭有臉的,卻不是君子。”
眾軍漢見賣棗子的喝了酒,都說∶“我們也買一桶吧!實在太熱太渴了。”老都管也說∶“岡子那邊沒處討水喝,就讓大家買了喝吧 !”楊志見賣棗子的喝了沒事,就說∶“既然老都管說了,就去買了喝吧!”
眾軍漢湊了五貫錢去買酒,白勝卻說∶“不賣了,這酒里有meng6*汗 藥。”眾軍漢陪笑道∶“那是說笑話,何必當真。”吳用把白勝一推 ,說∶“大家都出門在外,做點好事吧!”說著把酒桶送給軍漢。
吳用又拿些棗子說∶“給你們下酒。”眾軍漢謝了,輪流用瓢喝 酒。連老都管、虞侯和楊志都喝了。頃刻間,楊志等十五人個個頭重 腳輕,先後軟倒了。
晁蓋等七人馬上推著小車從松林里出來,把棗子倒在地上,把十一擔金銀珠寶裝進車裡推著就走。
楊志酒喝得少,先醒了,他爬起來,看見其他人都倒在地上動彈 不得,財寶全無,指著罵道∶“都是你們不聽我的話,遭人暗算,丟了生辰綱,連累洒家。”拿起朴刀,嘆了口氣,下岡去了。
眾人這才醒過來,老都管說∶“生辰綱失了,楊志也走了,我們怎么辦?”有人說∶“就說是楊志和強人串通一氣,用meng6*6*藥把我們麻翻,把金銀珠寶全搶走了。”眾人立時收拾停當,回去稟報去了。
再說楊志走到一片樹林裡突然一個赤裸上身、背上刺著花的和 尚對他喝道∶“你這混蛋,是哪裡來的?”楊志反問∶“你是哪裡的和尚?”那和尚不回話,掄起禪杖就打,楊志挺起朴刀相迎。兩人就在樹林裡打了起來。
那和尚賣個破綻跳出圈外,喝聲∶“且慢!你這青面漢子是什麼 人?”楊志道∶“俺是青面獸楊志。”和尚道∶“俺是hua6*6*尚魯智深 。”
楊志笑道∶“你不是在相國寺嗎?怎么來到這裡?”魯智深道∶ “因俺救了林沖,高俅不許相國寺收留俺,俺想上二龍山寶珠寺安身 ,寨主鄧龍不肯,俺打敗了他,他就跑上山去,把住關口,俺攻不上 去。”
楊志引魯智深住進操刀鬼曹正開的酒店。曹正和楊志相識,聽說 他倆要上二龍山,就說∶“我有一計,不知兩位中不中意?”楊志道 ∶“願聞良策。”曹正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二人決定依計而行。
次日,曹正和打扮成鄉下人的楊志把魯智深用活結繩索捆了,押 著來到二龍山關口。曹正對鄧龍說∶“這胖和尚說要請梁山泊來打二 龍山,還要掃平附近村莊,我把他灌醉捆了獻給大王。”鄧龍大喜,開關讓他們上山。
曹正等人上了山,就把捆著魯智深的繩索結頭偷偷一抽。魯智深鬆開手臂,拿過楊志手中的禪杖,掄起一杖將鄧龍打死,眾嘍羅紛紛跪地投降。魯智深和楊志從此當了山寨寨主。
18、楊修之死
操屯兵日久,欲要進兵,又被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恥笑,心中猶豫不決。適庖官①進雞湯。操見碗中有雞肋,因而有感於懷。正沉吟間,夏侯惇②入帳③,稟請夜間口號。操隨口曰:“雞肋!雞肋!”惇傳令眾官,都稱“雞肋”。
行軍主簿④楊修,見傳“雞肋”二字,便教隨行軍士,各收拾行裝,準備歸程。有人報知夏侯惇。惇大驚,遂請楊修至帳中問曰:“公何收拾行裝?”修曰:“以今夜號令,便知魏王⑤不日將退兵歸也: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有味。今進不能勝,退恐人笑,在此無益,不如早歸,來日魏王必班師⑥矣。故先收拾行裝,免得臨行慌亂。”夏侯惇曰:“公真知魏王肺腑也!”遂亦收拾行裝。於是寨中諸將,無不準備歸計。
當夜曹操心亂,不能穩睡,遂手提鋼斧,繞寨私行。只見夏侯惇寨內軍士,各準備行裝。操大驚,急回帳召惇問其故。惇曰:“主簿楊德祖⑦先知大王欲歸之意。”操喚楊修問之,修以雞肋之意對⑧。操大怒曰:“汝怎敢造言亂我軍心!”喝刀斧手推出斬之,將首級號令⑨於轅門外。
原來楊修為人恃才放曠⑩,數犯曹操之忌:操嘗造花園一所;造成,操往觀之,不置褒貶,只取筆於門上書一“活”字而去。人皆不曉其意。修曰:“門內添活字,乃闊字也。丞相嫌園門闊耳。”於是再築牆圍,改造停當,又請操觀之。操大喜,問曰:“誰知吾意?”左右曰:“楊修也。”操雖稱美,心甚忌之。
又一日,塞北送酥一盒至。操自寫“一合酥”三字於盒上,置之案頭。修入見之,竟取匙與眾分食訖。操問其故,修答曰:“盒上明書一人一口酥,豈敢違丞相之命乎?”操雖喜笑,而心惡之。
操恐人暗中謀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夢中好sha6*人;凡吾睡著,汝等切勿近前。”一日,晝寢帳中,落被於地,一近侍慌取覆蓋。操躍起拔劍斬之,復shang6*床睡;半晌而起,佯驚問:“何人殺吾近侍?”眾以實對。操痛哭,命厚葬之。人皆以為操果夢中sha6*人;惟修知其意,臨葬時指而嘆曰:“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操聞而愈惡之。
操第三子曹植,愛修之才,常邀修談論,終夜不息。操與眾商議,欲立植為世子,曹丕知之,密請朝歌長吳質入內府商議;因恐有人知覺,乃用大簏藏吳質於中,只說是絹匹在內,載入府中。修知其事,徑來告操。操令人於丕府門伺察之。丕慌告吳質,質曰:“無憂也:明日用大簏裝絹再入以惑之。”丕如其言,以大簏載絹入。使者搜看簏中,果絹也,回報曹操。操因疑修譖害曹丕,愈惡之。
操欲試曹丕、曹植之才幹。一日,令各出鄴城門;卻密使人分付門吏,令勿放出。曹丕先至,門吏阻之,丕只得退回。植聞之,問於修。修曰:“君奉王命而出,如有阻當者,竟斬之可也。”植然其言。及至門,門吏阻住。植叱曰:“吾奉王命,誰敢阻當!”立斬之。於是曹操以植為能。後有人告操曰:“此乃楊修之所教也。”操大怒,因此亦不喜植。
修又嘗為曹植作答教十餘條,但操有問,植即依條答之。操每以軍國之事問植,植對答如流。操心中甚疑。後曹丕暗買植左右,偷答教來告操。操見了大怒曰:“匹夫安敢欺我耶!”此時已有殺修之心;今乃借惑亂軍心之罪殺之。修死年三十四歲。
後人有詩曰:“聰明楊德祖,世代繼簪纓。筆下龍蛇走,胸中錦繡成。開談驚四座,捷對冠群英。身死因才誤,非關欲退兵。”
曹操既殺楊修,佯怒夏侯惇,亦欲斬之。眾官告免。操乃叱退夏侯惇,下令來日進兵。
次日,兵出斜谷界口,前面一軍相迎,為首大將乃魏延也。操招魏延歸降,延大罵。操令龐德出戰。二將正斗間,曹寨內火起。人報馬超劫了中後二寨。操拔劍在手曰:“諸將退後者斬!”眾將努力向前,魏延詐敗而走。操方麾軍回戰馬超,自立馬於高阜處,看兩軍爭戰。忽一彪軍撞至面前,大叫:“魏延在此!”拈弓搭箭,射中曹操。操翻身落馬。延棄弓綽刀,驟馬上山坡來殺曹操。刺斜里閃出一將,大叫:“休傷吾主!”視之,乃龐德也。德奮力向前,戰退魏延,保操前行。
馬超已退。操帶傷歸寨:原來被魏延射中人中,折卻門牙兩個,急令醫士調治。方憶楊修之言,隨將修屍收回厚葬,就令班師;卻教龐德斷後。操臥於氈車之中,左右虎賁軍護衛而行。忽報斜谷山上兩邊火起,伏兵趕來。曹兵人人驚恐。正是:依稀昔日潼關厄,仿佛當年赤壁危。
19、范進中舉
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裡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什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裡,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裡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裡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裡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裡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裡,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
一頓夾七夾八,罵的范進摸不著門。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裡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裡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裡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裡沒有早飯的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才去不到兩個時候,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裡;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裡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裡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裡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裡。”范進當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裡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什麼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裡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什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裡眾人家裡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為商酌。”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么!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什麼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裡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局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只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裡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裡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裡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么坐在這裡?”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裡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裡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裡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裡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夠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裡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僥倖,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裡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乾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裡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范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攥在手裡緊緊的,把拳頭伸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裡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口裡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裡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20、香菱學詩
香菱見過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著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么?”寶玉笑道:“說慌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wai6*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乾。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妙絕,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閒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裡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才好。”
說著,真箇出來拉了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著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說著,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shang6*床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
第六單元
21、陳涉世家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上壟上,悵恨久之,曰:“苟富貴,無相忘。”傭者笑而應曰:“若為傭耕,何富貴也?”陳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項燕為楚將,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吳廣以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陳勝、吳廣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眾耳。”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並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借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袒右,稱大楚。為壇而盟,祭以尉首。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攻大澤鄉,收而攻蘄。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攻銍、酇、苦、柘、譙,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弗勝,守丞死,乃入據陳。數日,號令召三老、豪傑與皆來會計事。三老、豪傑皆曰:“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陳勝乃立為王,號為張楚。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
22、唐雎不辱使命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慾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於先王,願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悅。安陵君因使唐雎使於秦。
秦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
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23、隆中對
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於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元直與亮友善,謂為信然。
時先主屯新野。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將軍豈願見之乎?”先主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將軍宜枉駕顧之。”
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因屏人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遂用猖蹶,至於今日。然志猶未已,君謂計將安出?”
亮答曰:“自董卓已來,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曹cao6*比於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暗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慧型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先主曰:“善!”於是與亮情好日密。
關羽、張飛等不悅,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願諸君勿復言。”羽、飛乃止。
24、出師表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hong6*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禕、允之任也。
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禕、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25、詞五首
《望江南·梳洗罷》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苹洲。
《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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