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之外的徐志摩

如果按其優秀排序,把詩、情、思給倒過來,我看更合適

大約五年前吧,在紹興的鹹亨酒店,有一干人圍桌而坐,一邊喝著黃酒一邊閒聊。都是參與編《大學人文讀本》的,剛拜謁過魯迅紀念館出來,來這裡午飯。文人的嘴有時說的比吃的多,話題在各位的嘴上不斷遊走。在聊到20世紀的中國自由主義時,我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徐志摩在自由主義上要比胡適更地道更純粹。話剛說完,其中一位用眼神和鼻子很不屑地表示了否定,那意思是他怎么能和胡適比?

這不屑如果是對徐志摩,那可有點對他不公。

不過,說到徐志摩,在一般人的眼裡,也就是個詩人和情人。長期以來,徐志摩的這一形象,在人們眼裡幾乎定格為他的全部。但,事實並非如此。他把他自己給遮蔽了,用他自己的詩、情輝光,當然也加上後人的渲染。其實,在詩人和情人之外,徐志摩還有少為人知的一面,這一面是指他的思想和政治識見。如果書寫20世紀中國思想史的大事記,20年代那一段,是不應該略掉徐志摩的。我甚至偏頗地認為,徐志摩的詩才其實一般。第一次讀《再別康橋》就沒覺得怎樣。什麼我輕輕地來了,又輕輕地走。又不是貓,那么輕幹啥。何況此詩在遣詞造句上也有點讓人發“膩”。至於做情人,弄得雞飛狗跳不說,還把自己的命給搭了進去。

徐志摩一生主詩、情,沒給我留下什麼印象;可是詩、情之外,比如比詩才更好的思才,比情商更佳的智商,徐本人似乎並未經意,卻我給印象很深。20年代的徐志摩,有兩件事讓人刮目。一是他去英國途經莫斯科後寫下的《歐遊漫錄》,一是回國後負責《晨報·副鐫》時所主持的關於蘇俄問題的討論。這兩件事都有關蘇俄,而蘇俄在當時的中國直接影響國共兩黨,也同時影響中國知識界。1921年陳獨秀成立的政治組織乃是第三國際的一個支部,1924年孫中山召開國民黨一大,會上所確立的新三民,第一條就是“聯俄”。當時,包括後來的知識界,對蘇俄大都抱有一廂情願的熱情,那可是代表了人類發展的方向。魯迅被譽為迄今為止思想最深刻的人,你可以去看看他在30年代對蘇俄令人咂舌的一邊倒。胡適,這個被視為20世紀中國自由主義的代表,對蘇俄的態度,20年代也是那么依違不定。可是,作為詩人甚至有點濫情的詩人,徐志摩對蘇俄的看法,激濁揚清,眼界遠在胡魯之上,更無論那些組織。可是,耽於我們自己的視野,長期以來,只知胡魯,不知有徐。

1925年,徐志摩所以要在《晨報》發動蘇俄討論,是出於他自己的一種預感:中蘇之間“說狹一點,是中俄邦交問題;說大一點,是中國將來國運問題,包括國民生活全部可能的變態”。詩人的感覺沒錯,眼光更高明。蘇俄對中國的影響,“始終是不曾開刀或破口的一個大疽,裡面的膿水已經癰聚到一個無可再淤的地步,同時各地顯著和隱伏著的亂象已經不容我們須臾的忽視。”這是那個時代的警世通言。可是這時的胡適庶幾還在誇讚蘇聯人為了理想“乾乾乾”呢,徐志摩頗反感這個“乾”,認為“不雅”。然而國人的幹勁也不弱,這場討論不到兩個月,一場大火沖天而起,燒掉了晨報倌,也燒掉了這次討論。縱火者是由國共兩黨發起遊行的學生與民眾,他們不滿《晨報》所秉持的反蘇立場(儘管它也編髮擁蘇的文章)。於是,這場討論成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斷章”。

前此,徐志摩去過蘇俄,就像胡適後來也去過一樣。但這兩個自由主義者對蘇俄印象大相逕庭。胡適對這個國度有所好感,亦正如徐志摩對它滿是質疑。這質疑來自他詩人般的感覺。我很奇怪,這感覺在詩上表現一般,為何在思想、社會及政治諸問題上卻如此出色。莫非詩人本色是思人。讀讀他的《歐遊漫錄》吧,那是我讀過的最好的遊記之一,有文字,有性情,有思想,有識見。在莫斯科參觀過列寧遺體之後,徐志摩這樣評論蘇俄人散布到中國來的那個主義:“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以血海的方式完成一種主義,是人類的福音還是災難。換用後來哈耶克的表述:通往天堂的路往往是用地獄鋪就的。因此,西行途中的徐志摩發出這樣的籲請:“旅行人!快些擦淨你風塵眯倦了一隻眼,仔細的來看看,竟許那看來平靜的舊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種,留神!回頭地殼都爛成齏粉,慢說地面上的文明。”

徐志摩以詩人的眼睛洞穿了蘇俄的主義,也憂心於它對國運的影響。後來歷史亦未出於他的意料。這個人不僅是詩人,是情人,也是優秀的思人。如果按其優秀排序,把詩、情、思給倒過來我看更合適。

邵建:學者,任教於南京曉莊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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