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和他的新政權夢

絕望的老臣

光緒二十六年,用中國的乾支紀年,則是庚子年,歷史標籤為八國聯軍侵華。這一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流亡西安的慈禧太后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布了一道新政改革的諭 旨,亡羊補牢,試圖為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老朽帝國披上一件廉價的棉襖。慈禧在諭旨里,責成所有的中央顯要、地方大員以及出使各國使臣,都來提提意見,說說怎 么樣才能得到人才,才能改善財政,才能強化武備,才能振興國勢。限期兩個月,所有人都要把意見呈上來。

張之洞和他的新政權夢雖然戰爭還沒有結束,圓明園裡的洋人們的狂歡尚未落幕,但這道諭旨的頒布,卻已經為之後的清末新政打開了縫隙。

張之洞雖然身在湖北,但憑藉著自己在朝中的關係,早已從袁世凱等人處提前知道了新政的訊息,故而,他對諭旨的頒布早有心理準備。精通宦術的他,接到上諭的那一刻,最想知道的,其實是這一諭旨的倡議者是誰,朝中具體有哪些人贊成,這可以幫助他確認朝廷是否真的想要變法。

很快,張之洞的情報網就得出了結論:新政出自“聖意”,是慈禧提出來的,軍機大臣榮祿和戶部尚書鹿傳霖均表示贊成,諭旨甚至還是由榮祿的門生所起草的。這些 信息,本來已經足夠充分,可以讓張之洞確信:這一次,朝廷是真的要變法了。但隨後收到的安徽巡撫王之春的電報卻讓張之洞出了一身冷汗。

王之春在電報里說(譯文):“我得到朝中軍機章京們的密報……告誡我們,在回奏如何變法的時候,千萬不要偏重西學……以中國古代思想立論,或許不會招致聖怒。”

要變法,卻又不能偏重西學,朝廷的態度讓張之洞一頭霧水。為了確認王之春的情報是否屬實,他特地給姐夫鹿傳霖去了一封電報。鹿傳霖在回電里否定了張之洞所謂 的“小道訊息”,但同時又委婉地勸告道(譯文):“談論新政,不必拘泥於西學名目,以免授人以柄”。顯然,鹿傳霖變相地肯定了王之春的情報。

空歡喜一場的張之洞在給鹿傳霖的回電里慨然長嘆(譯文):“果然如此,變法二字可謂文不對題,仍然不會有任何作用,中國終歸要走向滅亡!……欲救中國殘局,惟有大變西法這一條出路。”

鹿傳霖的忠告是一個及時的提醒,張之洞此後雖仍然主張大變西法,但在行動上卻一直相當地謹慎和收斂——槍打出頭鳥,所以他告誡王之春,千萬不要急於給朝廷回奏,先看看別人怎么說。

可以想見隨後張之洞回奏的內容,除了敷衍,還是敷衍。而敷衍,則意味著絕望。

日記里的秘密

其實,張之洞對朝廷的絕望早已有之。

慈禧“紅顏一怒”,冒天下之大不韙,以一孱弱之國,同時對一籮筐西方強國宣戰,就已經讓許多有遠見的地方督撫們寒心。張之洞和兩廣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 一等人都一致拒絕參與這場荒誕的戰爭。當朝廷要求地方督撫派兵北上勤王的時候,張之洞留下了他最精銳的部隊,只撥給老太后一群缺彈少藥的老弱病殘。

李鴻章曾在兩廣獨立的問題上猶豫再三,在這方面,張之洞走得比李鴻章要遠得多。他不但有過組建新政權的想法,而且還為此積極地進行著實踐運作。晚清最務實的兩位大員,在這個問題上,真可謂是英雄所見略同。

甲午前後,日本曾派遣了大量的武士和浪人來到中國,偵查中國軍政民各方面的情報。宇都宮太郎即其中之一,他被日本參謀本部派往中國,職責是偵查中國長江流域 的軍情。1897年,他曾在武漢面見過張之洞,之後二人一直長期保持著親密的聯繫。在一封給總理衙門的電報里,張之洞曾這樣說道(譯文):“日本參謀宇都 宮,今晚秘密告訴我,他此行其實奉有日本政府的密旨,前來商議中日聯盟之事……”可見二人關係一度相當密切。

庚子年,宇都宮太郎回到日本的參謀本部工作,能夠獲悉日本政府的許多重要機密。他身後留下了一本日記,其中一些章節暴露了張之洞在庚子年企圖拋棄清政府,依靠日本政府的支持,在中國南方組建一個新政府的秘密用心。

宇都宮日記1900年6月28日條下有這樣的記載:

“六月二十八日,天氣晴……此日(二十七日)夜半時分,與錢恂(張之洞的心腹幕僚)會面,談及時事……其間,錢恂言道:張某(即張之洞)曾有言,天子蒙塵既久,清國處無政府之際,不得已,欲聯合南部二三總督於南京成立一政府。”

此時八國聯軍正向北京挺進。在張之洞看來,北京城裡的老太太極有可能就此和清王朝一起走到命運的盡頭,為保國計,他不得不未雨綢繆。

7月6日,宇都宮日記下又有這樣的記載:

“七月六日,天氣陰。錢恂至公所來訪,言及張之洞或會設立新政府,目前當務之急乃是厚置兵力。吳元愷部二千名,張彪部二千五百名,此外再募集三千名。並又提及要求日方援助大尉二人,步槍五千挺……”(註:張彪、吳元愷都是張之洞部將)

慈禧天真地希望藉助義和團的“天兵天將”們,將歐洲列強盡數擊潰,但眼界更為開闊的東南各地督撫們都清醒地意識到了朝廷的這一舉措是自取其辱,甚至是自取滅 亡。為了救國勢於累卵,在拒絕北上勤王的同時,地方大員們都有各自不同的考慮,當劉坤一和盛宣懷們主張“東南互保”的時候;李鴻章在猶豫兩廣獨立的時候; 坐鎮湖北的張之洞已經走出了很遠,他希望聯合東南半壁的督撫們,依靠日本政府的支援,脫離岌岌可危的清政府,在中國南方建立一個新政權。

詭異的日本之行

宇都宮太郎日記並非孤證,張之洞長子張權的日本之行同樣透漏出了他曾試圖拋棄清政府,組建新政府的隱秘用心。

張權是在庚子年春夏之交,率領眾多張之洞湖北系部隊武官(隨行的還有後來大名鼎鼎的黃興,不過當時他叫做黃軫)前往東京的。目的在於考察軍事,購買武器,加強與日本方面的聯繫。

這個規模龐大的軍事考察團的日本之行並未得到北京方面的批准,而是張之洞的私人行為。錢恂向宇都宮太郎坦承張之洞有組建新政府的用心時,張權已經在日本活動 了一個多月。顯然,張權此行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提前探路,探探東京的政治風向。在給張權的電報里,張之洞曾極為焦急地詢問道(譯文):“京城裡的種種 事情實在難以理喻,總理衙門已經換了人。日本的一名參贊被殺,中日釁端已開,為之奈何?……此時日本人接待我們的情形、語氣如何?再招募兩名日本大尉,是 否會有妨礙……”

張權抵達東京和離開東京的時間也很微妙。考察團抵達日本的時候,正值朝廷內部盲目 自大,一片混亂之時:慈禧血湧上頭,對歐洲列強同時宣戰。在張之洞看來,面對列強的強大攻勢,清政府極有可能立刻土崩瓦解。張權在這個時候趕赴日本,顯然 有未雨綢繆,預留退路之意。隨著八國聯軍的步步緊逼,慈禧倉皇出逃,急召老糊棚匠、老消防隊員李鴻章入京善後,張之洞也隨之授意錢恂,委婉地向日本方面透 露了自己建立新政權的打算,謀求獲得日本方面的支持。張權在日本整整呆了四個月。隨著李鴻章的議和漸有眉目,慈禧也準備返回京城。塵埃落下,大局已定,張 之洞於是悄無聲息地放棄了自己組建新政府的企圖,9月4日,張權一行人自日本返回。

善後工作

唐才常是晚清著名的會黨領袖,他秘密組建的自立軍長期以湖南為大本營。庚子年間,因為張之洞對清政府的若即若離,唐才常曾一度將自立軍的重心轉移到了武漢三 鎮。而懷著脫離清廷,組建新政府的張之洞,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旦舉事,唐才常和他的自立軍完全可以收編過來,為己所用。

然而,唐才常對張之洞的判斷失誤了。當形勢日漸明朗,發現清政府仍然未被摧毀之後,張之洞選擇了繼續“效忠”,張之洞的轉變造就了自立軍的噩夢,不但自立軍 遭到了殘酷鎮壓,唐才常本人也被逮捕,並於次日被殺。從時間點上看,張之洞處理自立軍的時間,恰好是他得知慈禧政權並未被徹底摧毀之時;而如此急於殺害唐 才常,也顯得相當違背常理。

自立軍只是諸種善後工作中的一項小科目,真正讓張之洞傷腦筋的麻煩,其實來自日本方面。

通過宇都宮太郎等人的匯報,日本方面已經了解到了張之洞組建新政府的欲望,故而,在庚子議和期間,日本代表曾經提議,讓中國成立一個由張之洞為首的新政府。張之洞聞訊大驚失色,急忙予以阻止。

在給錢恂的一封電報里,張之洞如此寫道(譯文):“駐日公使李盛鐸急欲推薦我進入政府,駭極!頑固派充塞朝廷,入京必受其害。務懇千萬阻止!”李盛鐸作為駐日公使,他的意見自然就是日本方面的意見。

因為此事與張之洞的個人命運關係甚大,所以,第二天,他又給錢恂去了一封“千急”電報,這封電報對事情的原委說得更為詳細(譯文):“剛剛見到日本的國書, 裡面說,如果希望和平,第一條,政府必須明降諭旨,不用那些頑固派大臣,趕緊選拔一名在中外都有名望的大臣,另立一個新政府……後兩條姑且不論,第一條, 選拔有名望的大臣組建新政府,顯然是指我而言……務望請青木諸君想想辦法,趕緊婉轉告知伊藤博文,此刻我還是不離開湖北為好,中外有益,千萬要緊!”

可以想見,張之洞寫這封電報時,背上涔涔而下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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